周日午后(第2/4页)


把午餐送到院子以前,她在厨房餐桌那头的小镜子面前梳了梳头发,把脸侧的发卷推了上去。她重新系了围裙,把宽大的腰带拉紧些。她没办法,这件制服是吉恩的,第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阿尔瓦就说衣服是不是太大了。不过,甘尼特太太不觉得。制服是蓝色的,厨房的制服大半都是这种颜色,配着白色的袖口和领子,扇形的围裙。她必须穿长袜,穿白色古巴高跟鞋,相比轻舞鞋或者便鞋,这种鞋踩在院子里的石头路上,发出一种沉重的、故意的、粗俗的声音。不过,没人看她,她端着盘子、餐巾纸、碟子走向长长的铁桌。只有甘尼特太太过来,把东西重新排了一遍。阿尔瓦摆放的餐桌似乎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尽管也没什么错。

他们吃饭的时候,她坐在厨房桌前吃午餐,翻看一本旧《时代》杂志。院子里当然没有铃,甘尼特太太叫道:“好了,阿尔瓦!”或者简单点:“阿尔瓦!”效果和铃声一样,小心翼翼而又有穿透力。和人说话说到一半,突然这么叫,然后继续说笑,情形颇为古怪。仿佛她的嗓子是机械的,只需要为了阿尔瓦,特意按一下开关。

这顿饭吃到最后,他们带着自己的甜点碟和咖啡杯进了厨房。万斯太太说土豆沙拉味道好。万斯先生已经喝醉了,说,味道好,真好。他就站在阿尔瓦的身后,正好在水槽前面,太近了,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甚至感觉到他的手所在的位置;他没有真的碰到她。万斯先生身形庞大,头发拳曲,肤色红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阿尔瓦觉得他让人担心,因为他是她以前最尊重的那类男人。万斯太太则永远滔滔不绝,当她和阿尔瓦说话的时候,似乎显得对自己颇不自信,比其他女人的态度要更热情。这种场合,万斯一家的情况似乎不太稳定,阿尔瓦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们没有别人有钱。不管怎么样,他们一直都非常有趣,非常热心,而且万斯先生永远喝得大醉。

“一路朝北,去乔治亚海湾吧,阿尔瓦?”万斯先生说。万斯太太说:“哦,你会喜欢的,甘尼特家的地方相当好啊。”万斯先生说:“到那儿去晒晒太阳,嗯?”然后,他们就走了。阿尔瓦现在能走动了,她转身去拿脏盘子,一眼看见甘尼特太太的表弟还在,天知道他是谁。这个人瘦瘦的,外表颇为粗糙,长得也像甘尼特太太,不过皮肤更黑些。他说:“你这里还有咖啡吗?”阿尔瓦把剩下的倒给他,只有半杯了,他站在那儿喝完,看着她把碟子堆成堆后,说:“很好玩吧?”她抬起头,看见他笑了笑,出去了。

洗完碟子阿尔瓦就没事了。晚餐很晚才开始。但她不能离开这房子,甘尼特太太也许会有什么事情找她。她也不能到院子里去,他们全在那儿。她上了楼,然后想起来甘尼特太太说过她可以去书房随便拿书看,于是又下楼准备找本书。在走廊里,她碰见了甘尼特先生,他十分郑重地看着她,眼神专注,不过似乎本来打算沉默着走开,然后才改变了主意,说:“这个,阿尔瓦,嗯,这个,你吃饱了吗?”

这不是玩笑,甘尼特先生从来不开玩笑。实际上,这个问题,他之前已经问过两三次了。似乎他觉得他对她有责任,有责任把她喂得饱饱的。阿尔瓦总是说放心,尴尬得脸色绯红。难道她是头母牛?她说:“我去书房找本书看。甘尼特太太说我可以……”

“嗯,可以,可以,你喜欢哪本就拿哪本。”甘尼特先生说着,出其不意地替她推开书房门,把她带到了书架前。他站在那儿,皱着眉头问:“你喜欢什么书?”他指着封面颜色明亮的悬疑和历史小说那一层,不过阿尔瓦说:“我没看过《李尔王》。”

“《李尔王》。”甘尼特先生重复了一遍,“哦。”他不知道这本书在哪里,阿尔瓦自己找到拿了下来。“我也没看过《红与黑》。”她又说。这本书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但却是她可能愿意读的东西,她不想只带一本《李尔王》回房间。她走出书房的时候相当快活。她已经告诉他了,她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做。《李尔王》给男人留下的印象,往往要比给女人的印象强烈。反正对甘尼特太太来说,没什么不同。女仆就是女仆。

不过,等她回了房间,却并不想看书。她的房间在车库上头,非常热。坐在床上制服就皱了,而且她没有另外一件烫平的可以换。她不能脱下来只穿衬裙,因为甘尼特太太可能随时叫她,让她立刻就出现。她站在窗口,看着两边的街道。街道像一枚新月,是一道曲线平缓的宽大圆弧,没有人行道。阿尔瓦曾经有一两次沿着这条街走,感觉自己有点过分惹人注意。这条街上,从来看不到有人走动。房子互相隔得远远的,都缩在漂亮的草坪、假山、观赏植物后头,离马路很远。而位于房子前头的区域,除了中国花匠以外,也不会有别人逗留。整理草坪的装置,还有秋千、花园桌,都在后面的草坪上,用栅栏、石头墙、仿乡村的篱笆围住。今天下午,街上停了一溜儿汽车,屋子后头传来说话的声音,还有喧嚣的笑声。天气炎热,但天色甚为清晰,所有的一切,从石头到刷了灰泥的屋子,从花儿到花花绿绿的汽车,看起来都真实无疑,光彩闪耀,精密而且完美。视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随意的东西。街道也恍若广告,有的是一幅积极进取的景象,一种欢快的夏日精神。阿尔瓦头晕目眩,因为这种笑声,因为这些生活和这条街紧密相关的人。她坐在一把硬实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老式儿童桌。这间房间的所有家具都是从别的房间拿来重新布置的。唯有在这里能找到不太匹配的东西,它们彼此互不相关,木头家具也谈不上宽大,低矮而且暗淡。她开始给家里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