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1946年(第2/5页)


但是,学校里真正的事情不是商务课,也不是科学或者英语课,是别的东西给了生活以紧迫感和光彩。湿冷的老教学楼,地下室里摇摇晃晃的墙,黑漆漆的盥洗室,死去的皇室成员和失踪的探险家的照片,充斥着性竞争的紧张兴奋感。在这种气氛中,尽管做着巨大成功的白日梦,我有的却是彻底失败的预感。必须要出点什么乱子,我就可以不去参加舞会了。

十二月到了,下起了雪,我有了主意。开始,我想的是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扭伤踝关节。我骑车回家,走在车辙深深、路面被冻得坚硬的乡间小路上,我试了好几回,可是太难了。不管怎么样,我的喉咙和支气管似乎比较虚弱,为什么不让它们暴露一下?我开始夜里起床,把窗户推开一点。我跪在床头,风,有时候夹杂着雪花,扑向我裸露的喉咙。我把睡衣上面的扣子解开。我对自己说,“冻得发青”,跪在那儿,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胸和喉咙变成蓝色,挨冻的时候血管在皮肤下变成的灰蓝色。一直待到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就从窗台上握一把雪涂在胸口,再扣上睡衣的扣子。雪会在法兰绒底下融化,我穿着湿衣服睡觉,这应该够糟糕的了。早上,我一醒来,就清了清嗓子,试试看疼不疼,咳嗽一下权当试验,再憧憬地摸摸额头,看看烧不烧。没用。每天早晨,甚至包括舞会的那天早晨,我都挫败地起了床,身体十分健康。

舞会那天,我用铁发卷做头发。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头发,因为我的头发是自然弯曲的,不过,今天我需要一切可能的女性化仪式来保护自己。我躺在厨房的沙发上,读《庞培的最后时光》,希望自己身在庞培。我永不满足的妈妈,正在给裙子缝白色的花边领口,因为她觉得这衣服看起来太像大人了。我看着时间流逝,觉得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沙发上头的墙纸是益智解谜游戏图,还有我和弟弟得支气管炎时的涂鸦作品。我看着它们,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回到童年的安全中。

我摘下发卷,不管是自然卷的,还是人工卷的,都被烫弯了,密密麻麻地冒出来,闪闪发亮,乱蓬蓬的一堆。我把头发打湿,梳,用发刷反复地刷,沿着脸颊用力地拉。我涂了粉,热辣辣的脸上突兀地白了一片。妈妈拿出她的古龙玫瑰香水,让我在胳膊下面喷一点,这种香水她自己也没用过。她帮我把衣服拉链拉上,把我拽到镜子前头。公主裙的式样,小腹勒得非常紧。我看见我的胸部在硬邦邦的新束胸下面神奇地凸起。孩子气的荷叶衣领下,竟然是成熟的证明。

“好啦,我想拍张照片。”妈妈说,“我真为这身衣服自豪。另外,你能不能谢谢我?”

“谢谢你。”我回答。

我打开门,朗妮说的第一句话说是:“上帝,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做了一下。”

“看起来像祖鲁人。[1]哦,别急,给我一把梳子,让我把前面的头发卷一下。看起来好多了。这发型看起来老了。”

我坐在镜子前,朗妮站在我身后帮我梳头。妈妈似乎离不开我们。我希望她走开。她看着发卷渐渐成形,说:“你真是个奇才啊,朗妮。你以后应该当美发师。”

“我也想过。”朗妮回答说。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绉绸裙,腰上有装饰性的褶裥饰边和蝴蝶结。就算我的裙子没有荷叶领,比起她的来,也算不得成人化。她的头发,精致得如同发夹广告上的姑娘。我私下一直觉得朗妮不算漂亮,因为她牙齿畸形。但是现在看起来,不管她牙齿畸形不畸形,她时髦的衣裳,精致的头发,让我觉得自己多少像个怪物木偶,被塞进一团红色天鹅绒里,眼睛大睁,头发狂乱,颇有点精神谵妄的意思。

我妈妈跟着我们走到门口,冲着外面的夜色叫:“再会!”这个词,通常是我和朗妮道别用的,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荒谬又凄凉。她用这个词,真让我愤怒,所以我没有回答。朗妮欢快地回头叫道:“晚安!”算是对她的鼓励。

体育馆里闻起来有松树和香柏的味道,折出凹槽的红色和绿色纸风铃从篮圈上垂下来,浓密的绿色树枝将高大的木栅窗藏在了身后。高年级的学生似乎都是一对一对来的,有些十二年级、十三年级的女生,带来了已经毕业的男朋友,他们已是镇上的商人了。这些年轻男人在体育馆里抽烟,没人能阻止他们,他们是自由的。站在身边的女孩,偶尔把手轻轻地搭在他们男子汉气的衣袖上,表情厌倦,冷淡,迷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她们的举止仿佛她们,大姑娘们,真的是在出席舞会,而我们这些人,在她们身边穿行,隐约地张望,就算不至于让人看不见,看见也不过是死气沉沉的一群罢了。当第一支舞曲,保罗·琼斯的一首歌开始的时候,他们没精打采地走动,互相看着笑,仿佛迫不得已来参加一个大半已经忘却的儿时游戏。朗妮,我,还有其他九年级的女生,手握着手,浑身颤抖,紧跟其后,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