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刻

后来,那位母亲,利昂娜·帕里躺在沙发上,身上裹了一床被子。女人们一直在往火里添木柴,尽管厨房里已经非常热。没有人开灯。利昂娜喝了一些茶,不肯吃东西。她要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还是坚持要说,但也没有过度兴奋。她说,我几乎都没有出门,我出门也就二十分钟。

至少有四十五分钟,阿莉·麦吉想。不过当时她没有说,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要听的故事连播,正好播了三段。她每天都听,不想错过。利昂娜在自家的厨房里,唠唠叨叨地说着帕特里夏。利昂娜用阿莉的缝纫机给帕特里夏做了一件女式牛仔外套。她转动缝纫机,把线拽出来直接扯断,没有把线拉回去,尽管阿莉之前提醒过她不要这么干,容易损伤针头。帕特里夏的衣服是为了一个晚会准备的,她要在山谷的一场音乐会上唱歌。她唱的是西部歌曲。帕特里夏要和梅特兰山谷的演员一起唱歌,他们在全国各地举行音乐会,跳舞,他们要帕特里夏来充当梅特兰山谷的小甜心,金发碧眼的小宝贝,拥有了不起的宽广音域的小小孩,把她这样介绍给观众。她确实是一个嗓音洪亮,身形娇小,脆弱得几乎让人担心的孩子。在她三岁的时候,利昂娜就开始让她上台演唱了。

一次也没有害怕过。利昂娜说。她身体往前倾,打算用力踩踏板。对她来说,表演就是自然而然的。她的晨衣松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脯。萎蔫的乳房上青筋暴露,压在发白的粉红色睡衣底下。她不在意,就算是英格兰国王看着她,她也会站在那儿唱歌,唱完了就坐下来,她就是这样。连她的名字也适合当歌手,帕特里夏·帕里,这像不像从广播里听到的名字?还有,天然的金发。每天晚上,我都要给她一点点地卷头发。不过,天生的金发远远少于天生的鬈发。她的头发颜色不会变深。我们家族的遗传特点,天然的金色头发,颜色不会变深。我的表姐,1936年得了圣凯瑟琳小姐桂冠的那个,就是天然金发,还有我去世的姑妈……

阿莉·麦吉没吭声。利昂娜吸了口气,继续说:二十分钟。我最后和她说的话是,我出去二十分钟,你看着小家伙。她九岁了,对吧?我到对面去把衣服缝好,你看着小家伙。然后我就出了门,下了台阶,出了花园。就在我把大门上的钩锁拿下来的时候,停了一下。我想,有什么不对!到底有什么不对?我问自己。我站在那儿,从花园里往回看,我能看见玉米秆、结冰的甘蓝。那年我们没有一直摘甘蓝。我来回看那条路,只看见芒迪的老猎犬躺在他家门口。哪个方向都没有汽车,所有的停车位都是空的。天气太冷了,我想,没有孩子在外头玩。我想,我的天,也许我把日子记混了,今天不是礼拜六上午,也许是其他什么特殊日子吧。然后,我想的是,我从空气里感觉到了,下雪了。你知道有多冷,地上的水坑全都结冰了,裂成了一片片的。但其实没有下雪。没有,还没有开始下雪。我跑过马路,去了麦吉家。一上前门的台阶,阿莉对我说,利昂娜,你怎么了?你脸色这么白。她说……

阿莉·麦吉也听到了这句话。她没吭声,因为现在不是纠正什么话的准确性的时候。利昂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这会儿,她随时都会停下来,尖叫:不要让孩子们靠过来,不要让我看见她,不要让她到这里来。

厨房里的女人们便会聚拢到沙发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们巨大的身体边界模糊,她们逼近的面孔暗淡而又沉重,挂着仪式化的悲伤、同情的面具。现在,躺下来。她们会说,仪式化的安慰,庄严的语调。躺下来,利昂娜,她不在这里,没事儿。

那个救世军的姑娘会以她不变的温和嗓音说,你必须要原谅她,帕里太太,她只是个孩子。有时候,救世军的姑娘会说,这是上帝的意志,我们并不理解。救世军来的另一个女人年长许多,长了一张油滑的脸,面露菜色,她的声音几乎像个男人。她说,在天堂的花园里,孩子们如同花儿一样盛开。上帝需要另一朵花,于是带走了你的孩子。姐妹,你应该谢谢他,你应该感到高兴。

她们说话时,一个女人紧张不安地听着。她们的脸因为这些话,显出孩子一般尴尬的严肃。她们做好了茶,搁在桌子上。桌子上堆着人们送来的自家做的烤饼、果糕和馅饼。因为利昂娜不吃,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吃。许多女人在哭,不过救世军的两个女人没有哭。阿莉·麦吉哭了。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有一张平和的脸,大胸脯。她没有孩子。利昂娜哭的时候,在被子底下屈着腿,滚来滚去,脑袋抬起来又垂下。有人羞愧地看见她脖子上肮脏的纹路露了出来。然后,她安静了,带着一些情绪,似乎是惊讶,说,我照顾他,照顾到他十个月大。他那么乖,你在屋里都不会听到他的动静。我总是说,这个孩子是我最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