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5/17页)

摆在餐具柜上的手工涂色艺术照是他三岁照的,上面是个面目不清的金发小男孩,拖着布片做的洋娃娃的一条腿。艾尔莎考虑过取下这张照片,因为它有点催人泪下,不过到头来还是把它留在原处,免得墙纸上出现一个白印。没人对它发表什么评论,除了尚茨夫人之外,她顿了顿,重复了前阵子说过的话,不过并没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点愉快的欣赏。

“啊—克里斯托弗·罗宾[3]。”

人们都习惯不把尚茨夫人的话当一回事。

所有照片中,乔治都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儿。除了戴军官帽或戴王冠的照片之外,他眉毛上方总耷拉着一绺阳光一般的金发。即使比婴儿大不了多少,他就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一个活泼、精明、迷人的家伙。那种从不让人觉得寂寞,总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家伙。他偶尔拿他自己开涮,不过通常都是开别人的玩笑。吉尔看着他,总会想起他能豪饮而从不显醉相,热衷于让别的喝醉的人对他坦白他们的恐惧、装蒜、坚贞或者不忠,然后把这些都编成笑话或嘲弄的绰号,让受害者们有苦说不得。他有成群的追随者和朋友,他们紧跟着他,要么是出于畏惧,要么仅仅是因为—正如人们对他一贯的评价—他会活跃气氛。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一屋子的中心,周围的空气会因他而变得活泼,充满刺激和欢愉。

吉尔该如何理解这么一个情人呢?她遇到他的时候才十九岁,之前从来没人追过她。她搞不明白她哪里吸引了他,她能看出别人也都挺困惑的。她对大多数同龄人来说是一个谜,不过只是个无聊的谜。一个将生命倾注到学习小提琴里、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的女孩。

那并非事实。她会蜷缩在简陋的被子里,想象有一个情人。不过他可绝不会是乔治那样光芒四射的出风头者。她想象的是某个温暖的、大熊似的家伙,或者一个比她大十岁、已成传奇、拥有狂野力量的音乐家。她对爱的概念是歌剧式的,尽管那不是她最欣赏的乐种。可是,乔治做爱时会开玩笑;他完事后会在她房间里四处蹦跶;他会发出粗鲁的、幼儿般的声音。他轻柔的表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她自己动手所能获得的愉悦,不过她并不能说自己感到了失望。

毋宁说,她是对于进展之神速感到眩晕。并且,当她的思想跟上身体和社会的现状时,她还期待着能够快乐—感激和快乐。乔治的关注,以及她的婚姻—这些都像是她的生命的一种灿烂延伸。明亮的房间涌现出来,充溢着令人目眩的辉煌光芒。旋即,爆炸或者风暴,或者说并非完全出乎意料的灾难打击降临,整个延伸部分突然消失。被炸得粉碎、踪影全无,她重新回到最初拥有的空间和选择。当然,她失去了什么,但失去的并非她确实掌握了的东西,至多只是某种假想的未来规划罢了。

现在,她吃够了。双腿因为站得太久而酸痛。尚茨夫人站在她身边说:“你见过乔治在这里的朋友们吗?”

她指的是大厅门廊处窝成一团的年轻人们。两个漂亮女孩,一个仍穿着海军制服的年轻人,还有其他人。看着他们,吉尔清醒地寻思着,没哪个人是真正悲伤的。艾尔莎或许是,但艾尔莎有她自己的原因。没人真正因为乔治死了而悲伤。甚至那个在教堂里哭泣,看起来还没哭够的女孩也是一样。现在,那个女孩可以记起来她爱过乔治,而他也爱过她了—不管真相如何—再也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或说什么来证明并非如此。他们所有人也不必在一群围着乔治的人大笑起来的时候,好奇他们在笑谁,或者乔治到底告诉他们什么了。没人再需要时刻小心,生怕被他丢下,或者费心琢磨如何才能继续被他眷顾了。

她没想过,如果没死的话,乔治可能会变样儿,因为她也没考虑过自己有可能会变成另一种人。

她回答道:“还没呢。”显然缺乏热情,引得尚茨夫人又说:“我知道。认识新的人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是在—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宁可去躺下来了。”

吉尔几乎可以确信,她其实想说的是“宁可去喝一杯”。不过这里没酒,只有茶和咖啡。吉尔反正几乎从不喝酒。不过,她可以根据呼吸分辨出别人有没有喝,她觉得从尚茨夫人身上就闻到了酒味。

“你为啥不去呢?”尚茨夫人说,“这些事太累人了。我会跟艾尔莎解释的。现在快去吧。”

尚茨夫人个头矮小,一头细细的灰发,双眼明亮,尖脸布满皱纹。每年冬天,她都独自到佛罗里达过一个月。她很有钱。她和丈夫在科克汉姆家后头建了一座宅邸,一幢狭长低矮的房子,白得刺眼,拐角呈弧形,到处贴着玻璃砖。尚茨医生比她小了要有二十到二十五岁—是个强壮、生机勃勃、模样温和的人,额头又高又光滑,一头金色鬈发。他们没孩子。据说她上一次婚姻中生过几个,不过都不来看她。事实上,据说尚茨医生是她儿子的朋友,上大学时被带到她家,然后他爱上了朋友的母亲,她爱上了儿子的朋友,接着是离婚,现在他们结婚了,过着奢侈的放逐生活,对往事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