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2/17页)

我妈—吉尔—在光线明亮的下午的迟些时候,站在餐厅桌边。房子里挤满人,都是在教堂葬礼结束后被请回这里的。他们喝茶或咖啡,设法用手指捏住切得很小的三明治,或者香蕉面包片、坚果面包和重油蛋糕。表皮易碎的蛋奶糊挞或葡萄干挞得用甜品叉戳起,用小陶碟托着吃,小陶碟上画着紫罗兰,还是吉尔的婆婆做新娘时亲手画的。可是吉尔却直接用手抓起各种食物。挞皮的粉屑窸窸窣窣,一颗葡萄干掉下来,揉进她穿的绿天鹅绒衣服。这天气穿这衣服未免太热了,而且它也不是什么孕妇装,本是一件在公开演奏小提琴的独奏会上穿的宽松袍子。因为我的缘故,袍子前缘被高高撑起。不过,这是她手头唯一一件足够大、足够高级,可以用于丈夫葬礼的衣服。

何至于吃成这样呢?人们不由得纷纷侧目。“在吃两人的份儿呢。”艾尔莎对她的一群客人解释道,免得他们对弟媳指指戳戳或保持沉默,让她没面子。

吉尔一整天都觉得反胃,不过在教堂里,正想着风琴真难听的当儿,她突然发觉,一眨眼工夫,她已经饿得像头狼。整首《哦,勇敢的心》期间,她一直在幻想一份肥美、淌着肉汁和融化的蛋黄酱的汉堡,眼下她正努力探索坚果、葡萄干和红糖的混合物,甜得牙齿发疼的椰子糖霜,或者尝试用令人宽慰的满口满口的香蕉面包或一团团挞皮来取而代之是否可行。当然啦,没有任何替代物能管用,不过她没停。即便真实的饥饿已经解决,她想象中的饥饿仍在催促,甚至变成一种几近恐慌的焦躁,迫使她往嘴里填着已经不知滋味的食物。她无法形容这种焦躁,只能说它或许是由毛刺和憋闷的感觉造成的。窗外的刺檗树篱在阳光中显得浓密、多刺,天鹅绒袍子在她潮湿的腋窝处紧贴身上,一绺绺鬈发—和挞里的葡萄干一个颜色—在姑子艾尔莎的额头上跳动,甚至还有画在盘子上、酷似可以揭起的疮痂的紫罗兰,所有这些,尽管她知道都再寻常不过,却分外让她感觉厌恶压抑。它们似乎传达着某种她不曾料想过的新生活的信息。

为什么说不曾料想过?她知道我的存在已有一段时间了,也早知道乔治·科克汉姆或许会送命。毕竟,他参加的是空军嘛。(今天下午的科克汉姆祖宅里,她四周的人都在说—尽管不是对她,他的遗孀,也不是对他的姐姐们—他就是那种你早知道会被杀死的人。他们指的是,他英俊潇洒、生机勃勃,是他家的骄傲,被寄予全部希望。)她明知道这些,却依旧过着寻常的生活,在阴冷的冬天早晨拖着小提琴搭街车去音乐学院,她在学院一间昏暗的小屋里一连几个小时练琴,屋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却只有她孤身一人,只有散热器的噪声陪伴,她手上的皮肤先是冻得发红,又被室内干燥的热气烤得发干。她依旧住在一间租来的屋子里,窗子漏风,夏天飞进苍蝇,冬天漏进一窗台雪。她梦想着—不犯恶心的时候—香肠、肉饼和一片片深色巧克力。在音乐学院,人们煞费苦心地对她的身孕视而不见,仿佛它只是个肿瘤。毕竟,它很长时间都没有明显迹象,大骨盆的高个儿女孩初次怀孕都不大显。即使我在她肚子里翻筋斗,她仍旧做了公开演奏。她发胖了,模样威严,又长又浓密的红发披在肩头,脸庞丰满发亮,表情严峻专注,在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演奏会上拉独奏。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

她也稍微关注了一下外界—她知道战争要结束了。她觉得等我出生后不久,乔治就会回来。她知道那时她就不能继续住在小屋里—她将不得不和他一起住在某处。她知道我也会在那里,不过她把我的出生理解为某种终止而非开始。它将终止对她肚子一侧永远酸痛的那个地方的踢打,终止她起立时,血液涌上私处带来的剧痛(仿佛她那里贴了一副灼人的膏药似的)。她的乳头不会再肿大、发黑而粗糙,每天早上她起床时,也不用再往青筋暴突的双腿上裹绷带。她可以不必每半个小时左右就要小解,她的脚会消肿,穿回正常尺码的鞋子。她以为一旦我出生,就不会再给她添这么多麻烦了。

等她知道乔治回不来了,她想过让我和她一起在小屋里生活一阵子。她找来一本讲照料婴儿的书。她买来我可能需要的一些基本物品。楼里有个老太太可以在她练琴时帮忙照料我。她可以领到战争遗孀的津贴,再过六个月,她就可以从音乐学院毕业。

不过艾尔莎坐火车过来,接走了她。艾尔莎说:“我们不能让你孤身一人陷在这里。所有人都奇怪乔治出国打仗的时候,你怎么没过来。现在是你过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