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乐园追忆(第3/13页)

我那时才十岁,从未读过类似的东西。生活多么残忍,多么不公道,我简直不敢相信。多杰队里该遭谴责的是拉兹尔·鲁根特,一个重要的接球手,同时也是个酒鬼,性情粗暴的家伙,只知以强凌弱,对罗伊嫉妒得要命。然而不是拉兹尔被人用担架“毫无知觉”地抬下场,而是他们中最优秀的球员,这个被人人称做男孩的农场孤儿。他谦虚认真、纯朴忠诚、天真可爱。他勤奋刻苦、和蔼可亲、勇气十足,是一个前途无量的运动员,一个风流倜傥、一丝不苟的小伙子。不用说,我把瑞典佬和这个男孩看成同一人,真想不通瑞典佬怎么能读这本使我几乎落泪、整夜失眠的书?我若有勇气和他讲话,一定得问问他是否认为书的结局指罗伊完蛋了,还是有可能东山再起。“毫无知觉”一词使我感到恐怖。罗伊在这一年最后的接球时丧命?瑞典佬知道吗?他关心吗?他是否想过灾难既然能将托姆金斯韦尔的男孩打倒,也会将伟大的瑞典佬打倒?或者这本书不过是有关一个可爱的球星遭到粗野对待和不公正惩罚,还是关于一个极有天赋、完全无辜的人,其最严重的错误也不过是常常将右臂下垂再摆动起来而已,却被惊雷怒吼的上天无情摧残?或只是放在他“思想者”书夹之间的一本普普通通的书而已?

克尔大街是富有的犹太人居住区,说富裕是指他们比大多数家庭看起来富。大多数犹太人住在租来的两三家合住的房子,放学后我们总是在那一带玩耍:掷双骰子赌博、打牌、玩街头棒球,直到廉价的橡皮球被无情地击打在阶梯上,球缝突然爆裂开来为止。还在繁荣的二十年代早期,莱翁农场就被由街道两旁的洋槐树镶嵌而成的大格子分隔开来,战后到纽瓦克的第一代犹太移民重组为一个社区。这种灵感主要来自于美国生活的主流意识,很少模仿他们出生在王子街一带贫穷的第三区、重建波兰犹太人小村落的讲意第绪语的父辈。克尔街的犹太人已有像模像样的地下室、遮阳的走廊和石板阶梯,似乎房屋正面就表现出这些大胆先驱者对美国化形式的渴求。利沃夫一家是先锋中的先锋,他们赐给我们瑞典佬,一个我们想要的,同其他美国人相差无几的男孩。

提起利沃夫一家,作为父母的娄和西尔威亚看起来一点不比我那出生于泽西城的犹太父母更美国化,也不比他们更有涵养,更会讲话或更有知识。这恰恰更令我惊讶。除了那幢在克尔街的独户院落,我们之间差距不大,并不存在像我从学校学到的那种农民与贵族之间的区别。利沃夫太太和我母亲一样,是个喜爱整洁、举止无可挑剔、相貌姣好的女人,特别顾及大家的感受,总能给她儿子们自信。她和那个年代许多妇女一样,做梦也未想过要摆脱以孩子为中心的家庭企业。从母亲那里利沃夫两兄弟继承下来修长的体型、漂亮的头发。尽管她的头发更红,有点拳曲,依然娇嫩的肌肤上有些雀斑,她也不像他们一样有惊人的亚利安人特征,在街头的人群中他们看起来算不上什么遗传学上的奇迹。

他们的父亲不过五英尺七英寸或八英寸,一个蜘蛛人,比那个将焦虑传递给我的父亲脾气更糟。利沃夫先生在犹太贫民区长大,他们这些缺乏教育的犹太父亲有意识地促成了一代勤奋好学的接受高等教育的儿子,对这样的父亲来说,一切事情都是铁定的责任,只有正确或错误,没有折中的方法。他们的野心、偏见和信仰都难以更改,因为他们仔细想过一切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容易逃避。这些精力充沛、能力有限的人既容易交友又容易厌烦。在他们看来,人生最严肃的事情就是不管一切往前走。作为他们的儿子,我们应尽的职责就是去爱他们。

我父亲是脚医,多年来他的诊所就是我们的客厅,他挣的钱刚够维持生计,而此时的利沃夫先生则靠制造妇女手套富裕起来。他的父亲,也就是瑞典佬的祖父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从故国来到纽瓦克的。当时他能找到的工作是在石灰桶里鞣制刚剥下来的羊皮。他是和纽瓦克最粗野的斯拉夫人、爱尔兰人,以及意大利移民一道干活的孤独的犹太人。鲁特曼街的那家制革厂属于专利皮毛大亨T.P.豪威尔,是城里历史最长、规模最大的加工和生产毛皮制品的企业。毛皮生产中最重要的是水源,皮料在大水桶里翻滚,脏水不断流出,成千上万加仑的冷水、热水经过管道涌进涌出。有好的水源就能酿造啤酒和制革,所以纽瓦克两样齐全:大型酒厂和大型制革厂,而对移民来说,就有干不完的潮湿、臭味的苦活。

他儿子娄,也就是利沃夫的父亲,十四岁时就辍学到制革厂干活来帮助维持九口人的大家庭,他不仅能熟练地在染料上用扁平的硬刷将鹿皮染色,还会对皮料分类定级。制革厂兼有屠宰场和化工厂两种臭气,总在浸泡熬煮肉类和对皮料拔毛去脂。夏天鼓风机昼夜不停地对悬挂的成千上万张皮子进行烘干,低矮的烘干房里温度高达华氏一百二十度,摆着巨大木桶的房间里像洞穴一样昏暗,满地都是泔水,野人似的苦力们身穿厚重的围裙,手拿铁钩和棍棒,把满载的大车推来拉去,将水淋淋的皮料绞干挂起。在十二小时一班的劳作中他们被迫像牲口一样忙个不停。这里污浊不堪、臭气熏天,红色、黑色、蓝色和绿色的染料水泼洒一地,碎块的皮子到处都有,地上尽是油洼、盐堆和大桶的溶剂。这便是娄·利沃夫的“高中”和“大学”。令人惊讶的不是他变得多么粗野,而是他有时依然能表现出的那么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