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0页)
“他一直想要个男孩,”默里说。“盼着给他取个他朋友的名字。约翰尼·奥戴·林戈尔德。我和多丽丝有我们的女儿洛兰,每当他留在沙发上过夜,洛兰总能让他高兴起来。洛兰喜欢看艾拉睡觉。喜欢站在门廊看莱缪尔·格列佛睡觉。他喜欢上了这个刘海黑黑的小女孩。她也喜欢他。他到家里来的时候,她就要他和她一起玩她的俄罗斯套偶。他给她的生日礼物。知道吧,传统的戴头巾的俄罗斯女人,一模一样的一个套在另一个里面,一直到打开最中间是小核桃般大小的玩偶。他们给每个玩偶都编上故事,这些小人族在俄罗斯工作得多么辛劳。然后他就把所有的玩偶都拢在一只手里,看都看不到。就整个消失在那些阔长的手指间——修长独特的手指,帕格尼尼一定拥有那样的手指。洛兰最喜欢他这样了:最大的套偶就是这位硕大的叔叔。
“洛兰来年的生日他给她买了苏联军乐合唱团演奏的苏联歌曲集。合唱部一百多名男声,乐队还有一百人。低音部隆隆之声惊人——棒极了。她和艾拉会好好地听一阵唱片。歌是俄语的。他们一起听。艾拉扮作低音领唱演员,拟出那些不明其义的歌词的嘴型,做着‘俄罗斯式’的激烈手势,后来,到了合唱部分,洛兰就做出合唱队部分不知什么含义的歌词的口型。我的孩子明白怎样做喜剧演员。
“有一首歌她特别喜欢。也很美,令人振奋,哀伤,圣歌般的民谣,叫做《伐木者之歌》,旋律简单,背景中是俄罗斯三角琴的声音。《伐木者之歌》的英文歌词印在唱片内封面上,她默记住,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唱,有几个月之久。
在家乡我听过许多歌曲——
快乐与忧伤之曲。
但我记忆深处牢牢记着一首歌:
就是大众工人之歌。
“这是独唱部分。但她最爱唱的是合唱叠歌。因为其中有‘嘿——嗬’。
嘿,抬起棍子,
嘿——嗬!
一起用力拉,
嘿——嗬!
“洛兰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把空心娃娃都排成一队,放上《伐木者之歌》的唱片,她就哀伤地唱起‘嘿——嗬!嘿——嗬!’,一边把玩偶在地板上推向这边,又推向那边。”
“停一下,默里,等一等,”我说道,站起来从露台走回屋里,走进卧室,那里有激光唱机和我的老式唱机。我的大部分唱片用盒子装着存在壁橱里,不过我知道在哪一个盒子里能找到我要的。我拿出艾拉早在1948年给我的唱片,取出上面有苏联军乐合唱团演奏的《伐木者之歌》一曲的唱片,放到唱盘机上。把唱针搁在正是最后曲道前的边道上,将音量调大,这样默里可以透过将卧室与露台隔开的那扇敞开的门听到音乐,又走出去与他坐在一起。
我们在黑暗中聆听,不是我聆听他或他聆听我,而是我们两人聆听《伐木者之歌》。正如默里描述的一般:美丽,令人振奋,哀伤,圣歌般的民谣。除了老唱片残旧的表面发出啪啪的声音——连绵往复,像夏日乡间某种夜间的自然声音——这首歌曲仿佛自久远的历史过往向我们穿越而来。完全不同于躺在露台上听收音机上直播周六晚的现场坦格伍德音乐会。“嘿——嗬!嘿——嗬!”发自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将那些迷狂的革命日子留存在幻觉中,那时人人渴求变革,计划着,天真地——痴狂地,无可饶恕地——低估了人类会如何损毁它最崇高的理想并将其变为可悲的闹剧。嘿——嗬!嘿——嗬!仿佛人性之狡猾、软弱、愚笨与堕落在合众之力前,在人民合力拖曳由此获得新生灭除不公平前决无一丝胜机可言。嘿——嗬。
《伐木者之歌》放完了,默里不语,我又开始听到本来在聆听他时我滤除掉的一切:青蛙的咕噜声,火车沿家东边长满芦苇的沼泽地边上的铁轨哐啷哐啷远去,那里的鹪鹩以啭鸣之声相伴。还有抑郁躁狂的潜鸟的哭声和笑声。每隔几分钟传来远处枭的嘶叫声,自始至终不间断的是新英格兰西部蟋蟀群唱着巴尔托克的蟋蟀曲。一只浣熊在附近的树林中吱吱叫,随着时光推移,我甚至认为听到在林间溪流汇入我家池塘处有河狸在啃噬树木。一群鹿一定是为寂静蒙骗,走得离房子太近了,因为突然间——那鹿已觉察出我们——迅疾听到它们逃遁时特有的声音:呼哧气喘,四蹄踏击,跳跃着远去了。它们的身体优美地直冲入灌木丛,接着,依稀可辨它们奔跑逃命而去。只听得见默里细沉的呼吸,老人均匀的呼吸声。
他再张口说话时一定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唱盘机的唱臂仍未回到起点,眼下我也能听到唱针在标签顶上呼呼划动。我没有进屋去弄好它,怕打断讲故事的人的沉寂并使他的沉寂厚重起来。我想,要过多久他才会再说话,他是否也就可能再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要我开车送他回宿舍——是不是他脑中已放开了缰绳的念头,无论是何样的,他都要好好睡上一整晚才可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