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0页)
然而,默里轻轻笑了,终于说道,“这让我难过了。”
“是吗?为什么?”
“我想我的女儿了。”
“她在哪里呢?”
“洛兰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洛兰死于二十六年前。1971年。三十岁上死的,留下她丈夫和两个孩子。脑膜炎,突然就死了。”
“多丽丝也去世了。”
“多丽丝?当然。”
我走到卧室去移开唱针,放回到原位。“还要再听吗?”我对默里喊道。
这次他纵声笑道,“是要看看我能受得了多少吗?内森,你有些高估了我的力量了。《伐木者之歌》这曲子我已经应付不了了。”
“我还不能肯定呢,”我说,走回屋外,坐在椅中,“你在跟我说——?”
“我在跟你说……我在跟你说……对了。说艾拉被电台解雇后,洛兰很沮丧。她只有九岁或十岁吧,但是她发火了。艾拉因为是共产党而被开除以后,她就不肯向国旗敬礼了。”
“是美国国旗吗?是在哪里呢?”
“在学校,”默里说。“还能在什么地方向国旗敬礼呢?老师要保护她,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必须向国旗敬礼。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火气很大。真正的林戈尔德家族的怒火。她爱叔叔。她站在他一边。”
“后来呢?”
“我和她长谈了一次,她又向国旗敬礼了。”
“你都和她谈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也爱我的弟弟。我也不觉得那事是公正的。我告诉她我和她想的一样,因为人的政治信仰而遭解雇是极端错误的。我相信思想自由。绝对的思想自由。但是我告诉她不应该去找事来斗争。那并不重要。你要达到什么呢?你会赢得什么?我告诉她,不要做无把握甚至无价值之斗争。我告诉她慷慨激昂的言辞存在什么问题,过去我常要对弟弟说明这一点,从他孩提时就要说明,全是为了他好。有价值的并不在于愤怒,重要的是要为正确的事由愤怒。我告诉她,要从达尔文论的视角来看待这问题。愤怒是令你有力。这是它具有存在意义的作用。正是因为如此,它才被赐予给你。倘若它令你无力,就要像丢掉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丢弃它。”
默里·林戈尔德五十多年前做我老师的时候喜欢渲染强调事物,上课像演一出戏,用许多小手法让我们保持注意力集中。教书对他而言是富含激情的职业,他又是个易激动的人。可是如今,虽说他无论如何并不是活力耗尽了的老人,却不再认为有何必要竭尽全力阐明他的意思,他现在是接近全然不动感情。他的语调多少有些平坦温和——无意以声音、面容或手势来明显地表现并由此引导你(或是误导你),即便是在唱到“嘿——嗬。嘿——嗬。”时也是如此。
他的骨架如今看去多么弱小。然而其中蕴含着九十年的过往。这身体里放着的,有许多许多。所有逝去的人都在他心里,比如,他们的事,他们做错的事,汇集上所有你永远无法确认的事情,不能解答的问题……给了他一项艰难的任务:公正地判断,讲出故事而不带过多过错。
我们知道,时光在到了尽头时走得非常快,但默里到了那尽头近处已如此之久,以至当他那样讲起话,耐心,恰当地,有种泰然——只间或停下,全神贯注地啜一口马丁尼——我觉得时光已被他消融,他不再是活在时光中,而是独独活在他自己的身体之中。身为认真尽责的教师、公民和顾家男人的积极的生活是为了抵达无欲无情状态的一场长期战役。并非事事都未持久。皆能持久,即使是毫不宽恕地鄙视可鄙之物。
依我看,在默里·林戈尔德这里,我以为,人性中的不满是遇到了对手。他已脱离了人性中的不满。万物逝去后存留下来的是恬淡律己的哀伤。这是一种冷却。有太久的炽热,生命中一切都如此强烈,然后一点点隐去,接着是冷却,再后来即是灰烬。最初教给我如何与书籍搏斗的人如今又回来教给我如何与人的老去抗击。
而这是一种崇高的惊人技艺,因为再没什么比拥有过丰实的生命可以教你更加不去理会上年纪这回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