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第2/4页)

屈生并不问她俩喜欢喝什么,而她俩似乎也非常乐意接受屈生的安排。

老板孔雀先生有点喘吁吁地由地窖里上来,提着一只高高的白搪瓷壶,倒出来的是淡褐色的啤酒。他非常有技巧地随着屈生所吩咐的分量,斟到每杯的白沫恰好到杯边为止。

屈生举起杯子,怀着敬意地瞧着,又凑到鼻子上小心地闻着,然后啜了一小口到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巴迅速地在动着。在他吞下去以前,还一本正经地不断咂着嘴唇,然后闭上眼睛,才把酒徐徐吞下去。他的眼睛继续闭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睁开眼来,就像他曾经看见过非常美丽的情景似的。

“到这儿来喝酒真是个最好的体验,”屈生对老板说,“把啤酒保存在酒桶里是非常需要技术的。但是你孔雀先生,何止是个技术专家,你简直是个艺术家啊!”

老板谦虚地点点头。屈生又举起酒杯,朝老板面前一献,然后张口一饮而尽。两位护士小姐崇拜而又惊羡地“噢”了一声。但是,接着她俩也各自轻易地举杯喝干。我奋力也把面前的一品脱喝下去。老板的搪瓷壶又开始斟酒。

对于像屈生这么一位品酒专家,我的酒量实在是很不济。然而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老板不断地去地窖拿酒,我似乎越喝越觉得无所谓了。事实上,等到我举起第八品脱的时候,我奇怪我起先何以会那么不容易下咽。此刻是举杯又轻,喝下去又舒服。屈生说得对,我是需要喝些酒。

也正在这时候,我真正地看出康妮的美丽来了!当时在医院门前,看她只是很有吸引力;但那儿光线不佳,我没有注意到她的皮肤细腻,她眼睛是神秘而深邃的碧绿,而她的头发映着火光是那种金黄色中透着红铜色,她那含笑的嘴巴,连同牙齿与舌头部位是那么美妙可爱——她除了在喝酒的时候以外,几乎没有停止过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似乎都是聪明而有趣的。而且,她一直都在瞧着我,有时是由酒杯上面,以公然钦佩的神色望着我。真有意思极了!

当啤酒在身体里流涌着的时候,时光的流转似乎也由迟缓而趋于停顿了。这时候,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康妮的面孔伴着温暖而平静的“现在”。所以,当屈生拍拍我手臂的时候,我才吃了一惊地记起我已经忘了他也在一旁。我聚精会神地去瞧他,只觉得他也像康妮那样只剩下了一张面孔,摆脱了肉身而在这空洞酒厅里浮游着。只是他的面孔比康妮红得多,而且膨胀着,两只眼睛也变得毫无光彩。

“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导演太疯狂了么?”屈生的面孔在说话。

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朋友关切我的另一讯号。屈生所说的疯狂导演很恰当,这包括了巨大体力的消耗,而屈生是不习惯于任何体力活动的。然而今夜他的确做了很大的牺牲。情感的波涛在我心里涌流着,几乎要叫我掉眼泪。结果我紧握着屈生的手:“今夜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我可以告诉你,约克郡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的红脸变得很严肃:“你对我用这种话来逢迎吗,我的老朋友?”

“不,”我语音不清地回答,“我的措辞不能确切表达出我的心意。”

“你这个人是太好了!”他打着嗝。

“不,这是荣幸,少有的荣幸能认识你!”

“谢谢你,谢谢你!”他的脸孔离我只有六寸,我们彼此凝目对视。此刻要不是白兰在旁插进嘴来,我们的对话可能还要一直延续下去。“喂!等你们俩磨完鼻子,再给我叫一杯酒来!”

屈生瞧了她一眼:“请你等一等,我还有些事得先办。”说着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厅子中央,得意地转脸向其他酒客,渐渐举起他的双臂,然后装作他面前有一队交响乐队似的;他扫视那弦乐组、木管乐组、管乐组以及鼓手们一周,然后以交响乐团指挥的姿势一挥手,奏起了一个序曲。——我想这一次大约奏的是罗西尼或是华格纳的交响乐。只见他头仰得高高的,时而握拳挥舞似在带动小提琴的节奏,时而伸出颤抖的手鼓励那管乐的加强。他手上的无形指挥棒每每扣住作品的中节。当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动,他的嘴巴开始要咆哮的时候,我着迷似的瞧着。他身体的痉挛愈来愈不能控制,而他的手臂也挥舞得愈来愈激动。显然乐曲快要到终点了。他的两眼圆睁着,头发散垂到面前来。那乐曲像怒涛一般狂涌在他周围了……突然他身子一直,两臂一垂,整个人倒下地去。

我跟着人们鼓掌喝彩,但我立刻也看到屈生在地上寂然不动。于是我急忙赶过去,俯身去察看,发现他头部撞着了隔间的橡木脚而失去了知觉。两个护士小姐立刻开始行动。白兰熟练地扶高他的头部,而康妮也已拿了一盆热水与毛巾跑来,两人合力用热水敷着他脑后的一块青肿。他睁开了眼睛。孔雀先生在人群里彷徨着:“他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