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客的路德一家

“我们就要有一次盛宴,同时还有娱乐节目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也不禁大为惊讶,因为我在这些话里充分反映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情感,诸如欢欣、满足、嘉许以及胜利等等全都交织在里面。

我知道绝不会有人来请我做皇家兽医外科大学校长的。不过,假定有人请我做的话,我感到的快乐绝不会超过我听说要有这么一次盛宴。

这主要原因是由于我开头所说的那句话,反映出了我自己快要变成典型的英国山谷农民了。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虽然我成为一位被认可的兽医才不过一年,但我心里一直觉得像我这样在城市出生的人,跟山村农民之间,仍然存在着一种鸿沟。我愈是敬佩他们,愈觉得我与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当然,我知道这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每当他们对我报以诚恳与友善的表情时,我总觉得我内心深处受到了刺痛,尤其是当这种表情来自像路德这样的人的时候。

我跟路德的初次认识,是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当时也是乡下兽医们正彷徨于职业的选择之际。那天早晨大约6点钟不到,天空阴暗如墨,大雨倾盆,有人按了西格屋子的门铃。我穿着睡衣,在寒风里抖索着到门口开了灯,站在门外台阶上的是个小矮个子,身穿破旧的军用大衣,头戴旧军帽,手里牵了一辆脚踏车。

“真对不起!这么大清早把你吵醒。”这人说,“我的名字叫路德。由哥士顿的桦树农场来的。我有一头年轻母牛初次生小牛,它有点问题。你能去瞧瞧么?”

瞧着他瘦削的脸上雨水滴溜溜地垂挂在两颊与鼻尖,我回答说:“好的,等我穿了衣服立刻就走。不过,你干吗不干脆把脚踏车留在这儿,坐我的车子一起去?哥士顿离这儿大约四英里对么?你这样来回要淋透全身了。”

“不,不,我没事。”那脸孔泛起了愉快的微笑。在那整个泡水的旧军帽底下,一对充满活力的蓝眼睛熠熠生辉,“我必须马上回去,下次再承你的情。现在我先走,你到那儿不久我一定就会到。”

他骑上脚踏车,一下子便踏走了。认为农民过的是轻松愉快生活的人们,该在这儿瞧瞧这位佝偻着身躯消失在大雨如注黑沉沉的夜幕里的路德先生。他没有汽车,没有电话,一夜看顾着他的小母牛,现在要冒大雨骑脚踏车跑来回八英里的路途,而在他的前头更是折断脊梁的辛劳日子。我每次想起这些小农民,就觉得我自己的偶然勤奋工作,只不过像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在这头一次认识路德的早晨,我把他的小母牛生产给弄得很平安。然后我在他的厨房里喝着热茶,一边瞧着路德的七个子女拥在我周围。最大的已经二十来岁,最小的也有十岁了。我还以为路德自己不到四十岁呢!早上路德在西格门口的昏暗灯光底下,以及后来在牛棚里烟熏得发黑的油灯之下,他那灵活的动作与蓬勃的朝气使我真以为他才三十多岁。当然,此刻在厨房里,我再对他细看,才看出他头上已有白发夹杂着,他的眼眶周围也有了皱纹。

路德结婚很早。就像一般农民那样殷切希望有男孩,结果使他懊恼的是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孩子。有一次他偷偷告诉我:“当时我们几乎决定不再生了。幸而他们的不屈不挠,终于来了两个男孩子。农夫们都是为儿子而耕作的,路德现在更是有牛马好做了。

我跟路德更相熟之后,我常常以奇异的眼光来观察他的家庭。那五个女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又漂亮,而那两个儿子也已显露出大块头的根基。由这一批强壮的子女,我再看看他们瘦小的父母亲,正如路德时常开玩笑所说的:“他们不是我们养的。”我心里很奇怪这种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更使我奇怪的是路德太太。她只靠着路德的几头毛牛所卖得的牛奶钱,竟也能把一家人喂得饱饱的,而且个个身体都那么健康结实。有一天我对于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那是当我替他们诊治过几头小牛之后不久,他们请我去他们家“吃顿饭”。在这些山地农家里,肉类原是很少见的。以往我被山农请去吃饭的时候,我已习惯于他们在主菜上来之前,使客人引起食欲的办法:那就是吃那些半熟的约克布丁,或是板油糕团。但是,在路德家则不然。路德太太供给客人在主菜之前促进食欲却另有一套,她是给每人一大碗的米谷布丁与大量的牛奶。这对我来说很新鲜,我看出来他们一家人吃这些东西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我刚坐下来的时候,是狼吞虎咽的;但是吃过这米谷布丁以后,对于其余的菜就有点吃不下了。

路德相信兽医所说的每一句话,因此我时常被请了去。每次诊察过牲畜以后,我总是被请进屋里喝杯茶,他们一家人也必放下工作,坐下来瞧我喝茶。如果不是星期日,那大女儿出外工作,两个男孩子也去上学不在家。但是,如果是星期日,他们一家大小一共九个人就都围坐在我面前,我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他们的点头微笑。这使我感到高兴,也使我感到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