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人自读(第18/21页)
他正坐在一群成年人中间,被妈妈的面容所掩盖,被妈妈的手臂从一个他所追求的世界中拉出来,这个世界使他感觉到——渐渐地但又明确地——他那可恨的幼稚。这个感觉是那样痛苦,雅罗米尔拼命想摔掉母亲的面孔,挣脱出来。他极力想加入讨论。
他们正在争论当时所有艺术家都在激烈辩论的问题。捷克现代艺术一直声称忠实于共产主义革命;但当革命到来时,它却宣布自己完全遵从一个通俗易懂的现实主义纲领,现代艺术被作为资产阶级颓废的畸形产物遭到唾弃。“这就是我们的困境,”其中一个客人说,“我们应该背弃和我们一起成长的艺术,还是应该背弃我们所赞扬的革命?”
“这问题提得很不好,”画家说,“想挖掘僵死的学院派艺术,在装配线上制造政治家们逮捕的革命,不仅背叛了现代艺术。而且背叛了革命本身。这样的革命并不想改变世界。恰恰相反:是想保留历史上最反动的精神——偏执、惩诫、教条、正统和因袭的精神。没有什么困境。作为真正的革命者,我们不能赞同这种对革命的背叛。”
雅罗米尔可以很容易地阐述画家的观点,他完全熟悉它的逻辑,但是他讨厌扮演老师宠儿的角色,一个渴望博取赞同的男孩的角色。他充满了反抗的渴望。他转向画家,说:
“你喜欢引用兰波的格言: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我完全赞成。但是,绝对的现代并不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见到的东西,而是使我们震惊和诧异的某种东西。超现实主义根本不是绝对的现代——它已经出现了大约二十五年。不,现代事件是正在进行的革命。你未能理解它,这正证明了它才是真正的新生事物。”
他们打断他的话。“现代艺术是一场反对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世界的运动。”
“不错,”雅罗米尔说,“但是,如果现代艺术果真坚持反对当代世界,它就会迎来它自身的毁灭。现代艺术必须预料到,这场革命会创造出它自己的文化——事实上,现代艺术本来也想要这样做的。”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有着女低音嗓子的女人说,“波德莱尔的诗登在二流的报纸上,所有的现代派文学遭到禁止,国家美术馆里立体派的画被运到地窖里,对此你并不感到不安?”
“革命就是暴力,”雅罗米尔反驳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高于所有其它运动的超现实主义意识到,旧的小丑必须被无情地踢下舞台,但它没有感觉到,它自身也已变得陈旧,无用了。”
雅罗米尔的羞辱和气愤使他用凶狠的语气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他自己是这样认为1见了画家那特有的、权威的语调,他无法阻止他的右臂象画家特有的在空中打手势的姿态。实际上,这是画家与自己,成年的画家与儿时的画家,画家与他反叛的影子之间的一场奇异的辩论。雅罗米尔意识到这一点,感到受了更大的耻辱;于是,他说话愈来愈尖刻。以便为使他成为一个俘虏的手势和声调,向他的私人教师报仇。
画家两次用冗长的答辩来回击雅罗米尔的爆发,但第三次他仅仅用严厉冷峻的眼光来回答。雅罗米尔明白,他再也不会成为画家画室里的客人了。那个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终于打破了痛苦的沉默(但现在她说话的口气不再有伊泽蒙巴德的姐妹们俯在兰波长满虱子的头上的那种感情,而是悲哀和失望):“我没读过你的诗,但从我所听到的来看,你的诗不可能得到这个政权,一个你如此激烈捍卫的政权的赞赏。”
雅罗米尔想起了他最近的那首诗,两个老人和他们的最后的爱情。他开始明白了,这首他特别喜爱的诗,永远也不会在欢乐之歌和宣传鼓动诗盛行的时代得到发表。现在抛弃它,就等于牺牲了他最珍贵的财产,他唯一的财富。
然而,还有比他的诗更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他从来没有占有过,他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他的成年。他知道,只有通过勇敢的行为才能赢得它;如果这种勇敢意味着他将孑然一身,他将抛弃他的女友,他的画家朋友,甚至他的诗歌——那好吧;他决心大起胆子。他说:
“是的,我知道我的诗对这场革命毫无用处。我很难过,因为我喜爱它们。但不幸的是,我的感情却不能说明它们是有用的。”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一个男人说:“太可怕了。”他真的发起抖来,仿佛寒气彻骨。雅罗米尔感到他的话引起了在场的人恐怖,他们全都望着他,仿佛他象征着毁灭他们所热爱的一切,毁灭使生命有价值的一切东西。
这是悲哀的,但也是美好的:这一时刻,雅罗米尔感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