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第3/10页)

柠檬的味道把他父亲的尸体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从那一刻起最终的长眠姿态。艾米莱从此不允许家里有一枚柠檬,也常因拒绝吃柠檬派和其他柑橘味的甜食而得罪他人。柠檬的味道和粪便的味道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再也分不开了。

父亲松松垮垮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他看上去极其愚蠢。他安静地坐着,就像他父亲不幸的复制品,阴着个脸面对世界。他在琢磨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时困惑地发现柠檬甜蜜的芳香竟变成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这一刻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它。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听见马路对面公园里有一条狗在叫,听到了树上鸟儿的喳喳声,他觉得自己还听见远处一声婴儿的啼哭,或许是饥饿的猫发出的刺耳的小夜曲?他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明白他应该行动起来,明白他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感受着脚趾在拖鞋里面的扭动,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好像脚趾在对他说:不要一直这么坐着,该行动起来了。

他把两只脚收到椅子下面,这是他在觉得不安全时的一个习惯动作——他用脚钩住椅子的腿,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一个更坚实的立足点来面对世界。他给自己的一个拥抱。

在把脚收到椅子下面的过程中,他的脚碰到了父亲穿过的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他伸手把鞋子和袜子拿起来,远远地举着。旧皮革有股让人放松的气味,还有他父亲袜子上的汗臭味。他甩掉拖鞋,穿上他父亲的袜子,再把脚伸进父亲的皮鞋里。鞋子太大,走起来很笨拙。他弯腰系鞋带,想把鞋带系紧点儿,结果把第二根旧鞋带扯断了。他手握断鞋带,坐在父亲的尸体旁,陷入到短暂的绝望之中。

不愿意去看他父亲的肉体,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做任何事,尽管知道自己不得不想点儿做点儿什么。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觉得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大得难以承受了。

他没有回头。他觉得这双鞋子还不习惯它的新主人,像是受到了父亲鬼魂的驱使,在他的脚上动来动去。一双鬼魂附体的鞋子。为了驱散鞋子被附体的幻觉,艾米莱走出了家门,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小心。他随手带上了父亲卧室的门。

他在想自己是否不用再回家了。会有人发现父亲的尸体,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他发现这个想法颇具吸引力,于是便离开了家。下台阶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把父亲的尸体留在那里。能吗?他知道如果停下来思考自己的行动,他将找不到做任何事情的动机。

他背对家穿过街道,走到公园中央。他停住脚,感觉到那双死人的鞋子在他脚上磨出的一对水泡。或许是这双鞋子让他打起精神,让他转身,让他重新回到家中。“父亲死了,”他大声喊道,“父亲死了。”

他害怕敞开情感的大门,担心那些情感会吞没他,把他冲得无影无踪,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变软了。或许当面对自己的情感时,他预感到了毁灭的前景,而这反而让他放松了一些。想到自己会被不受控制的力量横扫,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不需要做决定——他由此感到欣慰,他希望痛悔能像瀑布一样把自己淹没,他能够扑倒在地,在号啕大哭中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然而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没有悲痛,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生气。他适应不了生活中这个崭新的篇章。他走出家门,坐在了台阶上。婴孩的啼哭停止了。他坐在那里,与树上安静的小鸟一起,思考着,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根断了的鞋带。他把这件遗物放进口袋里,坐在台阶上对自己作了一番调整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唯一残留的一丝情感——自责。这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得尽量地对其加以利用。

真奇怪,他对自己说,人竟然会死。要是一直活下去会怎样呢?他想象着没有死亡的世界,一个所有降生的人都还活着的世界。届时将会连走动的空间都没有,他心想,所有能喘气的都挤在一起。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一种幽闭恐惧,也让他想起父亲把他关进衣柜的习惯。也许应该有死亡,他想,给仍然活着的人腾出地方。他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并开始与死亡讲和。他直起身子,回到房间里。他迟早需要面对父亲的尸体。

他试图避开床上的死人,但怎么也无法把眼睛从那里移开。他对他父亲脸上放松的表情和自己的漠然感到震惊。这个死去的人已经不是他父亲了,而只是一个他不得不去处理的东西。他离开房间,烧上水,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加了奶的浓茶,不放柠檬。我可以自己做主了,他心想。这个崭新的前景让他充满了担忧。他喝完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