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第2/10页)

他把茫然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当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装着他父亲骨头、皮肉和液体的棺材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木头盒子前方的某一点,而不是盒子本身,好像他在透过棺材去看下面的大地。那种解脱感遍布全身,让他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脸上则挂着一种迟钝的似笑非笑。主持葬礼的牧师断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因悲伤过度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此刻正因强忍内心的狂喜而饱受折磨。这个家庭里隐藏了太多诡异的秘密。

直到父亲死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么憎恨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典型的孝子,但是他的孝敬里夹杂着恐惧。他猜这种恐惧是父子之间一条天然的纽带。

那个借助绷紧下巴而凝固在脸上的愚蠢笑容,是艾米莱此前不知晓的快乐和自由的开端。

如何使用这份自由是一个他还没来得及驾驭的课题。他的身体在苏醒,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锁在衣柜里,不会被一根编得硬邦邦的鞭子抽打,鞭子上的死结硬得足以让人皮开肉绽。艾米莱的身体呼吸着这个解脱,但他的脑子还没能完全转过来,他的思想被他对父亲的恐惧凝固住了。奇怪的是,后来的日子里,在对自己身体的鄙视上,他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对父亲的憎恨,称它为爱吧,衍变成一种内疚,而这内疚再经发酵,最终变成了对自己的憎恨。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邪恶的人,或许他会成为我们怜悯的对象,或者说成为一个承载体?虽然有点儿复杂,但事情的真相仍然是:尽管艾米莱应该受到我们极度的鄙视,但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怜悯的人。

艾米莱的父亲在睡眠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每天清晨,艾米莱都要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床前,这个少年很小就被训练去做这件事。他父亲声称自己不是个爱早起的人,所以艾米莱一大早就得爬起来沏茶,哈着寒气,点着煤气炉,一边用火苗烤着双手,一边等着水烧开。他父亲喝一种很淡的黑茶,里面放一片薄薄的柠檬。

“柠檬对血液循环有帮助,能防止心脏病和痔疮。”他父亲声称。他一生饱受痔疮的折磨,最终,心肌梗塞在睡梦中夺走了他的生命。

父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十七岁的艾米莱用银质托盘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外加两片抹了柑橘果酱的白面包。这样的事做了这么多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不用这么做了,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起床时他找不到拖鞋,只好光着脚走进厨房,脚冻坏了。厨房里冰冷的棕色瓷砖迅速麻木了他的脚底板,他没有去找双袜子穿上,而是改用一只脚站立,直到那只脚冻得受不了了,再换一只脚。他的脚冷得像是在燃烧一样。

他轻声呼唤道:“父亲!父亲!你的茶。天亮了。”这是他惯用的问候语。他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被单掀开了。从法兰绒衬衫领口露出的黑色汗毛清晰可见。

这件衬衫每周洗一次,然后挂在火炉旁烤干。这是艾米莱众多的家务活儿之一。他是他父亲的管家。这也许就是后来艾米莱尽量回避家务,回避洗衣服或把冒着热气的茶端到躺在床上的人跟前并以此为乐的原因。

他父亲一动不动,艾米莱轻轻咳了一声,希望能够惊醒他,随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父亲床前的那块地毯稍稍缓解了他双脚感受的寒冷,但是早晨炉旁的守候使得他双脚异常疼痛。他的卧室与父亲隔着一条过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拖鞋就在床下老地方放着呢。

艾米莱本打算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但深知如果让他睡过头的话,他会发多大的脾气。艾米莱回到父亲的卧室。茶没被动过。一缕暗紫色的热气盘旋着朝天花板缓缓升腾,最终变成肉眼看不见的纯净水蒸气。房间里到处都是柠檬的香味。他摇了摇父亲的肩膀,被同时感受到的几样东西惊呆了:父亲毫无生气的身体;缺乏热度;父亲床上散发出的气味,父亲嘴里吐出的最后一口臭气;父亲冰凉的嘴唇,这股冰凉是他借助右手的指关节感觉到的。

艾米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在床边的一张小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父亲的外套就挂在椅背上,裤子上面放着叠好的衬衫。椅子下面放着父亲的袜子和鞋子,椅子上摆着他的内裤和汗衫。

艾米莱坐在床边,坐在他父亲的内裤和汗衫上。他彻底麻木了。他站起来,穿上父亲的内裤、汗衫,用父亲穿过的衣服把自己装扮起来。

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儿,呷了一口茶,咬了一口柠檬,想尝尝它的滋味,柠檬入口的滋味。他朝父亲最喜欢的杯子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一只在茶叶中飞翔的鸟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