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博比没有脖子。他那一对儿丑陋的驼背支撑着巨大的尖尖的脑袋,长着大鼻子、宽额头,一张嘴巴倒是很美,充满渴望。他的眼睛清澈而沉稳,但是有些惧色,一双小巧的手掌苍白而静止不动,平放在窄小的胸脯上。

我也感到很尴尬,觉得这个可怜的不速之客妨碍了我们。听木匠叙述这个残疾人的身世,与此同时他就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这很让人不舒服。残疾人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们俩谁都没跟他搭话。他生下来就有残疾,可是仍然完成了小学教育。他还能用稻草编织用品,借此使自己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这样持续了很多年。后来关节炎一再向他脆弱的身体发起进攻,最后终于导致他半身瘫痪。

很多年以来,他不是躺在床上就是依靠垫子枕头支撑身体,坐在他那把怪异的椅子里。木匠妻子说她记得以前他还常常自己唱歌,歌声优美,不过只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已经好几年没再听到他的歌声了;而且自从搬进这里以后,他也从未唱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感到不自在,没待多久就告辞了,而且好多天都没再来过。

我这辈子总是身强体壮,甚至从未得过什么严重的病,所以对于病人,尤其是残废人,总怀着同情心但也多少带着轻蔑。现在木匠家也不适于我去拜访了,我在这个家里悠闲从容而快活愉悦的生活被这样一个残缺的造物给破坏了。他让我不安。因此我一再推迟下一次的拜访时间,并且徒劳地试图想出让这个残废离开这个家的办法。一定能用什么不算昂贵的方法就把他送进医院或者护理院去。但是我又对自己主动去做这样的事而心存犹豫,对于见到这个残疾人我有种孩子般幼稚的恐惧心理。一想到还要跟他握手,就让我的心立刻被一种厌恶的情感填满。

然而我就是这样不情愿地同博比握了握手。木匠的情绪很坏,所以他建议一起出去走走。在路上时,木匠说他已经受够了这种不幸。我高兴地发现他有这个想法,这样他就能接受我的建议了。木匠妻子想要陪博比一起待在家里,但是他请她跟大家一起去。他说让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什么问题。如果能给他一本书并在他能够得着的地方放上一杯水,他们就可以放心地锁上房门把他留在家里,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

我们把他锁在家里出来散步,而且都自觉是高尚且心地善良的好人。我们玩得很开心,跟孩子们逗笑取乐,在秋天美丽的金色太阳下感到心情舒畅愉悦。我们把那个残疾人独自留在家里,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可耻或有丝毫的担心。恰恰相反,我们都乐于摆脱他。带着一种解放的感觉,我们尽情呼吸着干净清新、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空气,并且表现出一个健康向上的家庭应有的样子,欣赏并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的星期天,心中满是理解和感激。

我们没有一个人提到博比,直到我们来到一家露天酒店,大家在一张圆桌周围就坐之后。木匠才开始抱怨这个外来寄居者简直是个沉重的负担,唉声叹气地诉苦,说他又要供养家庭,而花销还在增加,最后他苦笑起来,说道:“算啦,至少我们在这儿还能快活一小时,而没有他来打扰我们!”

这句轻率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残疾人博比是如此无助,他恳求着、忍受着,我们仍不爱他,都想方设法摆脱他,他现在就独自一人悲伤地坐着,被锁在屋里。很快,天就要黑了,而他没有能力点亮灯火或移到更靠近窗口的位置。他只能无助地放下手中的书,坐在黑暗中等待,没有人和他说话,或者陪他度过这段无聊的时光。而与此同时,我们却喝着酒、有说有笑、享受着快乐。我突然想起在阿西西时曾给左邻右舍讲过圣方济各的事迹,并且自吹自擂地说他教给我如何去爱所有人。为什么我要去研究这位圣人的生平、用心学习他爱的圣歌,还尝试沿着他的足迹穿越翁布里亚山区呢?为什么我现在却能允许一个可怜的无助的人瘫在那里,忍受痛苦,尽管我有能力去帮助他?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出于羞愧与伤痛,我将他粉碎并且开始浑身发抖。我知道上帝现在有话要对我说。

“你爱这一家人,”他说,“在那里人们对你很好,在那里你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就在我要在这间房子里显出圣迹让它荫泽我的恩惠的这一天,你却逃跑了,还想用阴谋将我赶出门外!好一个圣徒!好一个先知!好一个诗人!”

我感觉就好像在一面光洁而绝对正确可靠的镜子前面盯着我自己一样,在这面镜子里,我看到我是一个骗子,是个吹牛大王,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发假誓的坏蛋。这种感觉使我难受,它这么苦涩、这么使人蒙羞、这么可怕。但是,这些伤害我、让我受尽折磨的巨大痛苦以及这令我疼痛的挣扎应该立刻被终结和毁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