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在拉巴洛附近地区,我第一次下海游泳。我和海浪摔跤,品尝它的咸涩又浓烈的滋味,感受大海的实力。环绕着我的只有明净的蓝色海浪、棕黄色的岸边岩石、深邃寂静的天空,还有大海那永恒的、巨大的咆哮声。往远处可以看到轮船正沿着海平线驰骋,此情此景再一次感动了我:黑色的桅杆、耀眼的白帆,或者驶向远方的轮船冒出的一抹轻烟。除了我的宠儿——云朵——我再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艘在远处扬帆远航的小船更美的东西了,我一直看着它越变越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海平线之后。

随后我们来到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将自我展开铺陈在我们面前,它就跟我在成百幅图画、成千个梦中留下的记忆一模一样——光亮、宽敞、友好,一道绿水贯穿整个城市,许多的桥横在上面,城外青山环抱。韦奇奥宫尖尖的塔楼直冲明净的蓝天,在它之后,在同样的高度坐落着美丽的菲埃索勒城,由于阳光普照显得白亮亮的。所有的小山被果树盛开的花朵装点成了白色或玫瑰红色。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托斯卡纳人的生活在我眼前展开,就像一个奇迹一般。很快我就感到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像我的家。白天,我们在教堂、广场、小巷、凉廊、市场闲逛,夜晚,我们在小山上的花园中懒洋洋地做着美梦,在那里,柠檬已经熟透;或者我们会在简朴的小酒馆里饮酒聊天,那里供应上好的基安蒂红葡萄酒。其间,我们还有大把时间走访巴杰罗宫、修道院、图书馆、圣器室,收获颇丰,受益匪浅;还在菲埃索勒、圣米尼亚托、赛蒂格那诺、普拉托度过了许多个午后的大好时光。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现在我们要分开一周的时间,我要去经历我青年时代最神圣、最美好的一次旅行:横跨富饶、葱绿的翁布里亚丘陵地带。我踏上圣方济各曾经走过的路,我经常感觉似乎他与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深不可测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问候每一只小鸟和每一股清泉。我在阳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柠檬,在小村落中过夜、在心中唱歌作诗,还在阿西西参加复活节庆典,我可是身在我的圣人的教堂中啊。

我始终觉得在漫游翁布里亚的八天时间就是我的青春的冠冕和夕阳。每天都有一股新的清泉从我心眼里喷薄而出,我欣赏这光明的、节日般绚丽的景色,就像注视着上帝慈祥的眼睛。

在翁布里亚,我忠实地沿着圣方济各的足迹前进,他是上帝的乐手;在佛罗伦萨,我幻想着自己生活在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初期,并且沉浸其中。尽管我过去就曾撰文讽刺当代的生活,但直到我踏上了佛罗伦萨的土地,我才真正意识到现代文化是多么的荒谬而卑贱。也是在佛罗伦萨,我开始意识到在我的余生恐怕会跟当代社会成为永远的陌生人,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欲望要让我的生活游离于社会之外,而南方正是最完美的地方。在这里,我身处人群当中却没有作为陌生人的感觉,生活的自由自在与浑然天成让我狂喜不已,特别是传统经典文化与历史使这个城市更加高贵、更加优雅。

为期几周的美好时光在一系列令人惊异的快乐经历中悄然流逝;我还从未见过理查德这么开心。在我们的城市漫游中,我们会造访偏僻的、沐浴在阳光下的山间村落,跟旅馆老板、过路僧侣、农家姑娘、乡下神父为友,聆听淳朴的乡村小夜曲,把面包和水果分给那些棕色皮肤的漂亮孩子们吃,从阳光充沛的托斯卡纳小山上远眺银光闪闪的利古里亚海。我们两人都强烈地感到应当珍惜自己的幸福,并期待着更加丰富多彩的新生活。工作、奋斗、快乐、荣誉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因此我们尽可以不慌不忙地享受我们的快乐时光。即使分别在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信,我们需要彼此,我们可以在余生相互依靠。

这便是我青春的故事。当我回想起这段时光,它似乎就跟夏天的夜晚一样短暂。一点点的音乐、一点点的爱和一点点的虚荣——但这是美好而富足的,就像一次狂欢节一样多姿多彩。

而这一切,又像是风中的残烛一般被一场意外迅速而令人痛惜地扼杀掉了。

理查德和我在苏黎世告别。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两次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同我亲吻,还一直从窗口探出身来深情地向我频频点头。两周以后,他在德国南部的一条小河里游水洗澡时荒谬地淹死了。我未能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我是在他入殓下葬好几天以后,才听说了他的死讯。我瘫倒在我那间阁楼的地板上,我怀着恐惧,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上帝和生活的无常,我大哭大嚷,几近疯狂。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友情是我唯一的财产。如今我却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