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交友之道(第2/7页)

所以普鲁斯特与之大唱对台戏的,乃是所有对友谊不着边际的颂扬。比如声称朋友令我们有机会表露出我们最内在的自我,又如与朋友交谈是最称心如意之事,我们可尽去矫饰,放言无忌,坦然呈现真实的自我。

普鲁斯特对友谊的怀疑,与他晚宴上出现的加布里埃尔·拉罗什富科之类没头脑的朋友没多大关系,虽说他不得不端着吃了一半的鱼与此辈热络寒暄。他的质疑是更具普遍意味的。在他看来,成问题的是人们关于友谊的概念,即使有缘与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心灵晤对,倾心深谈,比如说吧,就算他有机会与某个有着詹姆斯·乔伊斯般天才的作家对话,问题还是依然如故。

事实上他还当真与乔伊斯有过一面之缘。1922年,两位作家都出席了在里兹饭店为斯特拉文斯基、贾吉列夫及俄罗斯芭蕾舞团举行的晚宴,此次盛会系庆祝斯特拉文斯基芭蕾舞剧《列那狐》的首演成功。乔伊斯姗姗来迟且未穿礼服,普鲁斯特则自始至终未脱下毛皮外套。乔伊斯后来曾对人说起他们二人互相认识时的情形:

我们的谈话总是以否定式作结。普鲁斯特问我是否认识某某公爵,我说“不”。女主人问普鲁斯特是否读过《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答曰:“没读过。”等等,等等。

晚宴结束后,普鲁斯特与那天晚上作东的悉德尼·斯契夫夫妇上了他叫的计程车,乔伊斯问也不问一声,即随他们坐进车里。上车后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打开车窗,第二个动作便是点上一支烟,二者对普鲁斯特而言恰恰都是要命的。归途中乔伊斯看着普鲁斯特一言不发,而普鲁斯特虽说个不停,却没半句是对乔伊斯说的。车到阿梅兰路普鲁斯特寓所,普鲁斯特悄悄对悉德尼·斯契夫说:“请对乔伊斯先生说,让我的车送他回去吧。”计程车果然送乔伊斯回到住所。此后二人再未谋面。

如果这故事听起来有几分荒唐,那恰是因为我们对这样两位大作家彼此会向对方说些什么有太多的想象。对很多人来说,无话可谈动辄说不并不为奇,令人称奇的是《尤利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一同坐在里兹饭店的水晶吊灯下,竟然说来说去就是个“不”字,这的确令人遗憾。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那晚上两人的会面非常成功,——一如我们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又会是何种情形:

普鲁斯特:(裹着毛皮外套,悄没声息地戳戳面前的美国大龙虾)乔伊斯先生,您认识克莱蒙-多奈尔公爵吗?

乔伊斯:请就叫我乔伊斯吧。公爵?我跟他很熟,一个出色的朋友,从这儿到里默利克,他是我遇到的最仁慈的人。

普鲁斯特:是吗?我很高兴我们所见相同(因发现二人有共同的朋友喜形于色),……虽说我还没去过里默利克。

斯契夫夫人:(欠身向普鲁斯特,以沙龙女主人特有的善解人意发问)马塞尔,你知道詹姆斯的大著吗?

普鲁斯特:《尤利西斯》?当然。谁还能不读这部当代巨著?(乔伊斯闻言面露羞色,然难掩欣喜之情。)

斯契夫夫人:你还能记起书中的片断吗?

普鲁斯特:夫人,整本书我都记得。比如主人公走进图书馆的那一段。请原谅我的法国口音,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开始背诵):“……”

但是,纵使那晚上当真如此圆满,纵使二人后来在回家的车上相谈甚欢欲罢不能,乃坐谈到天明,纵论音乐、小说、艺术、国家、爱情和莎士比亚,谈话与作品、闲聊与写作最终还是两回事,毕竟谈话是谈不出《尤利西斯》也谈不出《追忆逝水年华》的,虽说两部小说都不乏隽永深邃之语,足证二人都可道出不凡之言——这里恰让我们看到了谈话的限制:谈话不可能表达出我们最深层的自我。

此种限制当作何解?何以同一个人能写出《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煌煌巨著,谈起话来却口不能言?部分的原因是由于心灵的运作机制。心灵是个极不稳定的器官,说不准何时就会出现一片空白或是心神不属,惟在静定或无所事事之时才会冒出思想的火花,而此时并非真正是“我们自己”。那状态毋宁说倒似一脸孩童式茫然的表情盯着天上飘过的流云出神——说是神不守舍或许并不算夸张。但是谈话时的节奏却不允许留下这样的停顿,因为他人的在场要求我们不断地做出回应,于是我们总觉脱口而出的尽是些蠢话,真正想要说的却没说出,为此我们懊恼不已。

与此恰相对照,一部书则允许我们从时常麻痹的心灵中提炼出精纯之物,它是心灵最活跃之时的一份记录,是对灵感火花的集中再现,而那灵感的火花也许经长年累月的酝酿才得偶一闪现,其前其后,心灵或许始终处于昧暗不明之中。由此看来,同自己心仪的作家见面几乎肯定会大失所望(“的确,有些人比他们的书更了不起,不过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书算不上一流”),因为这样的会面中我们只能见到作家寻常的一面,他们超越时空的一面我们则难以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