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禅和西方(第2/10页)

有人突然之间遇上了禅,这种学说的久远使它具有权威性。它教导我们:宇宙、所有的一切是变化不定的,是不确定的,是不可捉摸的,是似是而非的;事件的有序性是我们的僵化的智力的幻想,将它确定为、固定为规律的每一种企图都是白费力气……但是,它的极端的智慧、它的确定无疑的高明之处也正在于,它能深刻了解和高兴地接受这样的局面;人的永恒的危机之产生,并不是因为他必须确认世界而又不可能做到,而是因为,他要确认世界,而他不应该这样做。大乘佛教广泛传播,禅认为神存在于所有的事物的深刻的多样性中,极乐并非在于摆脱川流不息的生活进入万般皆空的涅槃无意识状态,而是在于接受所有的事物,在于在个体中看到整体的无限广阔,在于感受所在的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的幸福。西方人在禅中看到了这样的呼吁:接受一切,放弃理性模式,只进行同生活直接接触的活动。

因此,现在在美国有一种区分:垮掉的禅和方形的禅。方形禅就是“方形的”、规则的、正统的禅,模模糊糊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信仰、一种规范、一种“拯救”之路的人信奉这种禅。(在美国还有很多不安的、思绪纷乱的、希望寻求出路的人,他们愿意从比如“基督教科学”走向“拯救军”,现在,为什么不走向禅。)在日本大师们的指引下,人们开始参加真正的精神训练课程,开始学习“打坐”的技法,冥思默想,均匀地呼吸,这样度过好几个小时,像一些大师教导的那样,通过这些求的是改变自己的笛卡尔式的立场,同时默念说:“我呼吸,我活着。”“垮掉的禅”则是这样一种禅,旧金山集团的嬉皮士、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弗林格蒂(Ferling hetti)、金兹伯格(Gin sberg)等人的信徒们把禅作为一杆大旗,在观念和逻辑(而且是非逻辑)上把禅当作某种诗的指路明灯,当作拒绝美国生活之路的有效模式;垮掉的一代求助于现世的秩序,不再设法改变这种秩序,而是把它放到一边,“在主体的经验中而不是在客体的成果中寻求生活的意义”。[2]垮掉的一代将禅作为提升自己的无政府主义的个性的手段:正如哈罗德·E. 麦卡锡在关于铃木贞太郎(Suzuki)思想[3]中的“自然”和“非自然”的一篇文章中所说的,他们痛快地接受了这位日本大师的某些说法,因此认为社会组织的原则和方式是不自然的。这种自然主义启发了接受过某种自然主义类型的教育的一代人,在垮掉的一代中没有一个人想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禅并不彻底拒绝社会,只是拒绝随大流的社会,以寻求一种自然的社会,其关系建立在自由地、高兴地参与的基础之上,每个人都把别人当作同一个普世整体的一部分。他们没有发现,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接受了东方的迎合主流这样的外来方式,垮掉的一代的预言家们把禅当作一面旗帜,用来为他们的夜间宗教游行辩护,为他们的祝圣的放纵行为辩护。杰克·凯鲁亚克说:

“旧金山文艺复兴式的美国新诗——即金兹伯格、我、雷克斯罗斯(Rexroth)、弗林格蒂(Ferling hetti)、麦克卢尔(Mc-Clure)、科尔索(Corso)、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菲尔·拉蔓蒂亚(Phil Lamantia)、菲利普·惠伦(Philip Whalen),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些人——是一种又新又旧的禅诗的疯狂,他们写的是突然之间涌到头脑中的东西,诗又回到了起始点,正如弗林格蒂所说的,是真正口头的,而不是学院式的令人厌烦的诡辩……这些新的纯诗人为简单的忏悔的高兴而忏悔。而他们是孩子……他们歌唱……他们服从节律。这是同艾略特的夸口正好相对立的,艾略特将他的令人吃惊的、凄惨的规则当作‘相互关系’等等类型的东西送给我们,那只不过是一种便秘,是对必须自由歌唱的男人的阉割……但旧金山文艺复兴的诗是新的神圣的狂热,就像古代的狂热一样的狂热(李白、寒山、托姆·O. 贝德兰姆、基特·斯马特、布莱克),也是俳句中的那种内心的修炼,也就是说,一种纯粹的、具体的直指事物的方法,既没有抽象化,也没有解释,哇哇,人的真正忧郁的歌。”[4]

凯鲁亚克就这样在《达摩流浪者》(Dharma Bums)一书中描述了他在树林中的游走,边走边默想、呼吸,完全放松;他的自传是充满所谓感悟的自传(禅学大师们称为“开悟”),这是身在树林的孤寂处境中长时间地入定后得到的感悟:“……在月光下,我悟出了真谛:在这里,这是一切……世界正像大乘所描绘的一样,我在寻找上天,上天不是别的,就是这个小小的温情世界。啊,如果我能了解自我,能忘记自我,能把我的默想献给超脱,献给良心,能为世间的所有生灵祷告,那我就真正懂了,一切存在都是入定。”但是,这就出现一个问题:如果凯鲁亚克说:“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差别。”这种极端个人化的禅是不是垮掉的禅?在他的这种说法中,再也不是超脱,而是某种敌对,一种易怒的自我保护,与真正的“感悟”的宁静而亲切的超脱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