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页)

航程中经过中国海、红海、印度洋、苏伊士运河,清晨一觉醒来,船的震荡停止了,可知船已到岸,船正沿着沙滩航行。但是,这里仍然是海洋。海洋更其辽阔,遥远无边,一直连通南极,航程中有几次停靠,从锡兰到索马里是距离最长的一段路程。有时海洋是这样平静,季节又是这样纯净温煦,人们在航行途中甚至觉得不是这一次在这里的海上旅行,而是经历另一次海上行程似的。这时,船上的大客厅、船上前后纵向通道、舷窗都打开来,整个船都打开来了。旅客从他们无比炎热的舱房走出来,甚至就睡在甲板上。

旅途中,船正在横越大洋,有一天深夜,有一个人死了。她现在已经不能明确知道是不是这一次旅行或另一次旅途中发生的事。头等舱酒吧间有一些人在玩牌,在这些玩牌的人中有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打牌打到一定的时间,一言不发,把牌放下,走出酒吧间,穿过甲板,匆匆跑去,纵身一跃跳下海去。船正在快速航行,待船停下来,尸体已不知去向。

写到这件事,不,她并没有亲自见到这条船,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她听人讲过这个故事。那是在沙沥。那个青年,就是沙沥地方长官的儿子。她也认识他,他也在西贡中学读书。她还记得,他身材高大,和蔼可亲,面呈棕色,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人们在他的房舱里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封信也没有留下。他的年纪,倒是留在记忆里了,真可怕,也是十七岁。船在第二天黎明又启航了。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船竟自远去。太阳升起,大海茫茫,决定放弃搜寻。永远的离弃,分离。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同样,也是在黑夜开始的时候,在主甲板的大客厅里,有人奏出肖邦圆舞曲,声音极为响亮,肖邦圆舞曲她是熟知的,不过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也曾学过几个月,想学会它,但是始终没有学好,不能准确弹奏,所以后来母亲同意她放弃学琴。那是已经消失在许许多多黑夜中的一夜,一个少女正好也是在这条船上,正好是在那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又听到肖邦那首乐曲,声音是那么响亮,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海上没有风,乐声在一片黑暗的大船上向四外扩展,仿佛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与什么有关,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内容是什么。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次该轮到她也纵身投到海里自杀,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就像后来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永恒一样。

在她的四周,人们正在沉睡,覆盖在音乐之下,但是他们并没有被音乐唤醒,他们在静静地睡着。少女在想她所见到的这一夜,也许是印度洋上最平静的一夜。她相信在这天夜里她看见她的年轻的哥哥和一个女人走到甲板上来。他倚在船舷上,她拥抱他,他们在拥吻。那个少女躲藏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也认识那个女人。她已经和小哥哥在一起,他们是不会分离的。她是已婚的女人。事情就是有关这一对可以说已经死去的夫妻。丈夫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在旅程最后几天,小哥哥整天和女人留在舱房里,他们只在傍晚出来。在这些日子里,或许可以这么说,小哥哥见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也不认识她们了。母亲变得愤懑、寡言、忌妒。她,妹妹,她在哭。她相信她是幸福的,但是同时她也怕,怕那样的事也会在哥哥那里出现。她本来相信他把她们抛弃了,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但是,并没有,在到达法国的时候,他又回来找她们了。

她不知道这个白人少女去后有多久,他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这位少女在结婚的时候当然也是珠翠满头金玉满身。这个中国女人也来自北方,是抚顺城里人,是由家族陪伴前来成婚的。

他也许很长时间未能和她相处,大概也拖了很长时间不同意给予他财产继承人的地位。对于白人少女的记忆依然如故,床上横陈的身影依然在目。在他的欲念中她一定居于统治地位久久不变,情之所系,无边无际的温柔亲爱,肉欲可怕的阴暗深渊,仍然牵连未断。后来,这样的一天终于来到,事情终于也成为可能的了。对白人姑娘的爱欲既是如此,又是这样难以自持,以致如同在强烈的狂热之中终于重新获得她的整体形象,对她的欲念、对一个白人少女的爱欲也能潜入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天终于来临了。他必是通过谎骗在这个女人身中又找到自身,并且通过谎骗完成家族、上天和北方的祖先所企求于他的一切,即承祧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