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堤岸声名狼藉的地区这类事每晚都有发生。每天夜晚,这个放荡的小丫头都跑来让一个中国下流富翁玩弄。她在法国学校读书,学校里白人小姑娘、年纪幼小的白人女运动员都在体育俱乐部游泳池里练自由泳。有一天,命令下达,禁止她们和沙沥女校长的女儿说话。

在课间休息时,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背靠在室内操场的柱子上,望着外面的马路。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她的母亲。她仍旧乘堤岸中国人的黑色小汽车来上课。下课离校,她们目送她离去。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无一例外。这种孤独,使关于永隆那位夫人的事迹的记忆又浮现在她眼前。那时,她是初到这里,已经三十八岁。那时,她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现在,当她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是十六岁了。

那位夫人正坐在她住室前的平台上,眺望湄公河沿岸的大街,我和我的小哥哥上教理课下课回来从那个地方经过,我在那里曾经看见她。她那个房间正好在那幢附有大遮阳棚平台的华美大建筑的正中,一幢巨宅又正好坐落在长满欧洲夹竹桃和棕榈树的花园的中心。这位夫人和这个戴平顶帽的少女都以同样的差异同当地的人划然分开。这两个人同样都在望着沿河的长街,她们是同一类人。她们两个人都是被隔离出来的,孤立的。是两位孤立失群的后妃。她们的不幸失宠,咎由自取。她们两人都因自身肉体所赋有的本性而身败名裂。她们的肉体经受情人爱抚,让他们的口唇吻过,也曾委身于如她们所说可以为之一死的极欢大乐,这无比的欢乐也就是耻辱,可以为之而死的死也就是那种没有爱情的情人的神秘不可知的死。问题就在这里,就在这种希求一死的心绪。这一切都因她们而起,都是从她们的居室透露出来的,这样的死是如此强烈有力,这样的事实,在整个城市,在偏僻的居住区,在各地首府,在总督府的招待会和漫长的舞会上,已是人所共知的了。

那位夫人在这类官方招待会上再次露面,以为事情已成过去,沙湾拿吉的年轻男人已经进入遗忘之境,人们早已把他忘了。所以这位夫人又在她负有义务不能不出面的晚会上再度出现,人们总需在这类场合不时出面,让人家看到,这样,也就可以从一方方稻田包围中的冷僻地区的可怕孤独中走出来,从恐惧、疯狂、疠疫、遗忘中逃出来。

在法国中学傍晚放学的时候,仍然是那部黑色小汽车,仍然是那个肆无忌惮、幼童式的帽子,那双有镶金条带的鞋,一如既往,还是去找那个中国富翁,让他在自己身上继续发掘,一如既往,让他给她洗浴,洗很长时间,像过去每天在母亲家洗浴一样,从一个双耳大瓮舀出清水沐浴,他也为她备好大瓮贮存清水,照例水淋淋地把她抱到床上,装上风扇,遍吻她的全身,她总是要他再来、再来,然后,再回到寄宿学校,没有人惩罚她,没有人打她,没有人损毁她,没有人辱骂她。

他自杀死了,那是在一夜将尽的时候,在地区灯火明亮的大广场上。那时,她正在跳舞。不久天亮了。他的尸体已经变形。后来,时间过久,烈日又毁去外形。没有人敢走到近前去看一看。警察到近前去看过。待到中午,小运输艇开走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不存在了,广场冲洗得干干净净。

我母亲曾经对寄宿学校的女校长说:没有关系,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你不是看到了吗?这么一件小小的旧衣衫,这样一顶浅红色的帽子,这样一双带镶金条带的鞋子,她穿起来不是很合适、很得体吗?这位母亲讲到她的孩子总是如醉如痴,很是高兴,相对地说,她在那样的时刻,总是很动人的。寄宿学校的年轻女学监也热烈地倾听母亲讲话。母亲说,所有的人,地区所有的男人,不论已婚还是未婚,都围着她转,总是在她身前转来转去,他们喜欢这个小姑娘,喜欢那个嘛,还没有怎么定型,你看,还是一个孩子嘛。丢人现眼,没有廉耻,那些人这么说?我么,我说,不顾廉耻,清白又怎样?

母亲讲着,说着,讲到那种大出风头的卖淫,她笑出声来,她又讲到丑闻,讲这种微不足道的可笑的事,戴了一顶不合时宜的帽子,小孩子在渡河的时候显得漂亮,美得很,她对这里法国殖民地这种难以抵制的风气笑了又笑,她说,我讲到这个白净净的白人女孩子,这个年轻姑娘一直关闭在偏僻地区,一旦来到大庭广众之下,全城眼见目睹,和一个中国阔人的败类有了牵连,戴上钻石戒指像是一个年轻的银行老板娘,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在她看到那个钻石指环的时候,她曾经轻声说:这让我想起我和我第一个丈夫订婚时曾经遇到的一个独身小青年。我说就是那位奥布斯居尔先生。大家都笑了。她说:那就是他的姓,真的,真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