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之涯……在海之角……”(第2/4页)

我不记得,我们在树林里坐了多久……渐渐听不到爆炸声了。四周一片寂静。女人们放松地叹息着说:“我们的战士把敌人打退了。”但是突然……在寂静的间隙……突然听到了飞机掠过的引擎声……我们都奔跑到路上。那些飞机飞向了边境的方向:“乌拉!”但是,这些飞机上有什么东西好像“不是我们的”,飞机的翅膀不是我们那样的,连叫声也不像我们的。这是德国人的轰炸机啊,它们一架架翅膀连着翅膀飞过,飞得又慢,又沉重。让人觉得,因为它们,整个天空都被遮挡住了光明。我们开始数,总也数不对。已经过了很久之后,在战争年代的简报中,我看到过这些飞机,但印象中,不是那样的。拍摄的图片是和飞机平行的水平。而当时,你是从下面仰视的,透过茂密的树林,况且还是少年的眼光——简直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后来,我经常梦见这些飞机。但梦是连续的——这一片黑铁般的天空慢慢压下来,向着我,压下来,压下来,压下来。我一身冷汗地惊醒,打着寒战。太可怕了!

有人说,桥梁被炸毁了。我们吓坏了:爸爸怎么办啊?爸爸不能游过来啊,他不会游泳。

现在我也不能说清楚……但是我记得,爸爸跑到我们跟前说:“得把你们转移到后方。”他给了妈妈一本厚厚的装满相片的相册和一条暖和的棉被:“快裹上,风太凉。”我们只随身带了这些东西。大家都慌慌张张地赶路。什么证明啊,身份证啊,钱啊都没带。我们还带了一锅肉丸,是妈妈为休息日准备的,还有一双弟弟的鞋子。而姐姐——太神奇了!——她最后一分钟随手抓了一个袋子,里面竟然是妈妈的一条绉绸连衣裙和一双鞋。这是怎么回事。纯属偶然。也许,是妈妈和爸爸想在周末去做客吧?谁也已经想不起来了。和平的生活一刹那就消失了,推迟成了遥远的计划。

我们就这样转移了……

我们很快到了车站,可在车站上等了很久。大家都在颤抖,嘈杂不堪。关了灯。人们在焚烧文件和报纸。找到一个路灯。它的光线映出坐着的人们整齐的影子——像一堵堵墙、一块块地板。他们一会儿静止,一会儿移动。此时,给我的感觉是:德国人占领了城堡,我们的人都当了俘虏。我决定尝试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够忍受得了刑讯。我把手指头伸到箱子中间,往下挤压。我疼得叫了起来。妈妈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啊,女儿?”

“我担心自己坚持不住刑讯拷打。”

“快得了吧,小傻瓜,哪来的刑讯?我们的人不会让德国鬼子得逞的。”

她抚摸着我的头,亲吻着我的头顶。

我们的车队一直在炮火中前进。只要一开始轰炸,妈妈就扑到我们身上:“要是死,大家就一起死。或者炸死我一个人……”我看见的第一个炸死的人,是个小男孩。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我呼唤着他。叫啊,叫啊……我不明白,他已经死了。我当时有一块糖,我把这块糖给了他,想让他能够站起来,可是他没有……

轰炸中,姐姐小声地对我说:“轰炸停止了,我要听妈妈的话。我要永远听她的话。”真的,战争结束后,托玛48非常听话。妈妈回想起,战争前一直都是叫她“淘气鬼”的。而我们的小托利克……他在战争爆发前已经走得很好了,也会说话了。但是此时他突然不再说话,始终耷拉着脑袋。

我看见,我的姐姐是怎么样突然头发变得花白的。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它们变白了。一晚上的时间……

火车启动了。塔玛拉去哪儿了?车厢里没有。我们看见,塔玛拉怀里抱着一大束矢车菊跟在火车后面奔跑。那里是一片辽阔的田野,麦子比我们的个头还高,长满了矢车菊。她的面庞……她的面庞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现。黑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奔跑着,一声不吭,甚至“妈妈”都没有叫,奔跑着,默默地。

妈妈几乎疯了……她从火车上蹿起来向过道跑……我抱紧了托里克,两人都叫喊着。这时出现了一名士兵……他把妈妈从门口推开,跳了下去,赶上托姆卡,一下子抱起她,扔上了车厢。早上我们发现,她的头发白了。有好几天,她一句话也不说,我们藏起了镜子,后来她偶尔看了一眼别人的镜子,哭了起来:“妈妈,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妈妈安慰她:“我们给你剪掉,还会重新长出黑色的来。”

这件事之后,妈妈说:“好了。再也不许你们离开车厢了。打死就打死。我们要是能活下来,就认命吧!”

当时大家都喊叫:“飞机!大家都快下车!”——她把我们藏到床垫下,而这时有人赶她下车,她说:“孩子们都跑出去了,我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