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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他摇了摇头,一副老态,像是对一个孩子的行为感到惊诧。

“我想问什么?”他自嘲般地压低了嗓音小声说,“能用言语向人询问什么?人们并非用生活的现实,而是用言语做出的回答有什么意义?……没多大意义。”他断然自语:“言语能跟生活现实完全相符的人十分罕见,也许是生活中最罕见的现象。那时我还不懂得这个。我这里指的不是谎言,不是卑鄙。我指的是,人们白白了解真相,白白积累经验,但仍不能改变他们的天性。也许在生活中,我们对此只能听其自然,不可能像对待智慧和谨慎那样对这类不可复制的现实进行调整,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以适应现实。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变得更智慧、更威严,不会……我想跟你谈谈,但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够问你什么,能让你既可以回答,又不会改变事实。不过借助言语、询问和回答,也能够了解事实,接近现实:所以我想跟你谈谈。我睡得很实,我实在太累了。那一天我感觉到体力耗尽,好像一整天都在骑马或流浪。有一次我从雪山里背回一头棕熊,沉得要命,两百五十公斤:那些年我知道自己的体力很棒,可事后还是感到惊讶,我居然能背着那么沉的家伙攀崖越岭。看来,人有能力承受一切,直到极限,直到生活有了意义。当我背着那头死熊从山上下来,筋疲力尽地睡在山谷,我的猎友找到我时,我已经冻得半死了,旁边横着狗熊的尸体。那一夜我也是这样睡的。我睡得很实,没有做梦,醒来之后立即动身,直奔城里,找到你家。在那里,我站在屋子中央,我知道,你已经走了。我第二天才在上校那里看到你的信,你在信里宣布,你辞掉军衔去国外旅游。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你逃跑这个事实,因为当时我可以肯定,你确实想杀我;我可以肯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但其真正的意义我仍未弄清,不过我能肯定,这一切都直接跟我有关,这一切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不只在你身上。当房门打开,克丽丝蒂娜走进屋里时,我就这样站在神秘、闷热、摆满精美物品的房间里。”

他用叙事的语调娓娓讲述,和悦、亲切,仿佛透过遥远的时空,正不无玩味地向一位终于从国外归来的朋友讲述昔日故事中最精彩的情节。

康拉德一动不动地听着。他把已经熄灭了的雪茄烟放在玻璃烟缸的边沿,紧紧将双臂抱在胸前,姿势僵硬、刻板,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俨如一位正跟上司友好交谈的军官。

“她推门进屋,站在门口。”将军说,“她从家里赶来,没戴帽子,只身驾了一辆单匹马的轻便马车。‘他走了吗?’她问,嗓音显得格外沙哑。我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表示你已经走了。克丽丝蒂娜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可能我从未见过她像此时此刻这样美丽。她脸色煞白,像失血过多的伤员的脸,唯有眼睛放着灼热的光,她的眼神跟前一天晚上当我走到她跟前、她在读介绍热带的读物时一模一样。‘他逃跑了。’她随后说,没等我回答;这话她是跟自己说的,既是宣布,也是判断。‘这个胆小鬼。’她又说,语调平静。”

“她真这么说?”客人问,身子稍稍动弹了一下;这时候,他调整了一下雕塑般的坐姿,清了下嗓子。

“是的,”将军说,“她并没说别的。我也没问。我们一声不响地站在屋里。之后,克丽丝蒂娜巡视了一圈,一件件地仔细审视了房内的家具、画和工艺品。我注意到她的每个眼神。她看这间屋子,感觉像在告别。她看东西的样子,仿佛她曾一件件地看过,现在又一件件地与它们告别。你知道,看一间屋子和屋里的陈设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像第一次发现什么,另一种是像告别什么。在克丽丝蒂娜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发现式的好奇。她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并不陌生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一个人在自己家中那样惬意环顾,清楚每样东西所在的位置。她的眼睛病态地闪烁,同时又格外黯然。她是那么专注、无言,此时此刻,我感到这个女人灵魂出窍,已经脱离了生活的安全范畴,很快就要失去自己,同时也失去你和我。一个眼神,一个突然的动作,克丽丝蒂娜做了什么或说了些什么,但这事已经无可挽回……她看着那些画,神色平和,并无好奇,就像人在告别的时候审视那些十分熟悉、已经看过无数遍的旧物。她用近视、傲慢、闪烁的目光朝那张宽大的法式沙发床瞅了一眼;眼帘稍稍垂下了片刻。之后,她转过身,跟来的时候一样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我没有追她。透过敞开的房门,我目送她穿过院子。她从芍药树间走过,那几天芍药花正在盛开。她登上候在栅栏外的轻便马车,手攥缰绳,驱车策马。转眼之间,马车消失在街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