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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垂下眼帘,静坐了一会儿,像个盲人一样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仿佛在搜肠刮肚地想一个词。

“午夜已过,所有人都睡了。克丽丝蒂娜很累,我不想打扰她。她大概把日记带到了她的房间,我想。”他的语调十分友好,“我不想打搅她,明天我再看看,她是否在日记里向我传递了什么秘密的讯息?因为,你要知道,我们从来没聊过这本私密日记—因为当着彼此的面,我们多少会为这种聋哑式亲密感到羞怯—就像长期的爱的自白。这件事很难一语道清。想当初这还是克丽丝蒂娜的主意,是她向我提出来的,我们在巴黎度蜜月时,是她想向我诉说秘密—后来,过了许多年,直到克丽丝蒂娜去世后我才明白,只有那些知道自己的生活中有一日将有什么事情需要表白的人,才会这样忧虑不安地为自白、为最后的真诚做准备。很长时间,我对这本日记都不太理解,我认为用这种书面的方式传达秘密是颇令人费解、有一点造作的女人想法,是克丽丝蒂娜生命中异想天开的摩尔斯电码[34]。她说,她永远不想在我面前隐藏秘密,也不想对自己隐藏秘密,所以将在日记里记下所有难于启齿的东西。我刚才说了,我过了很多年才明白,她之所以这样逃入真诚,是因为担心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中会充满不能与我分享的秘密,而真正的秘密是无法记述、无法言说的。克丽丝蒂娜想要给我一切,她的身体和她的心灵,她的感情和隐秘的念头,以及她所有的神经讯息—我们当时在度蜜月,克丽丝蒂娜在情网之中,你想一下她的出身就能明白,我给她的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封号,这座庄园,巴黎宫殿,花花世界,所有那一切,是她在几个月前,在小城郊区的贫民区里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那时她一个人跟一位寡言少语,疾病缠身,靠乐器、乐谱和记忆活着的老人相依为命……现在,生活一下子拱手给了她一切,婚姻,一年的蜜月,巴黎,伦敦,罗马,然后是东方,在绿洲里浪漫了好几个月,还有大海。克丽丝蒂娜当然相信自己非常爱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爱我,在那段时间里她也不爱;只是感激。”

将军十指相扣,臂肘拄着膝盖,上身前倾,说:

“感激,非常感激,用她自己的方式,用一个和自己富有、显贵的年轻丈夫度蜜月的年轻女人的方式。”他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深沉、专注地盯着地毯上的图案,“不管怎样,她想表示感激,所以想出写日记这一特别的礼物。因为这本日记的开头,充满了令人意外的自白。克丽丝蒂娜并没在日记里讨好我,她的自白有时坦诚得让人不安。她三言两语地记下她眼中的我,但非常典型。她写下我身上她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无论在哪儿,我跟人交往时所表现出的过分自信—她觉得我身上缺少谦逊,而对她那颗虔诚的心灵来说,谦逊是最高贵的品德。的确,在那些年里,我确实不谦逊。整个世界都属于我,我找到了一个我能全身心接受并产生完美共鸣的女人,我拥有财富和社会地位,前途无量,沐浴在阳光下,我才三十岁,热爱生活、义务和我的职业。现在,当我回首往事,我自己也为那种骄纵张扬、高傲狂妄的自信和快乐感到厌恨。就跟所有受到上帝无缘无故恩宠的人一样,我在幸福感的深层也会感到一种惆怅。一切全都过于美好,完美无瑕,完美无缺。人们总是惧怕这种常态的快乐。我希望命运能够带来苦难,哪怕是在港口接到家书,获知有关世界和经济的负面新闻;哪怕被告知家中失火,庄园和财产付之一炬;哪怕替我打点财产的人给我捎来坏消息,即使真发生这类不幸,我都不在乎……你知道,人们喜欢向神回报所得到的快乐。因为众所周知,诸神有很强的嫉妒心,他们刚给凡夫俗子一年的快乐,便立即登记到欠账簿上,将在其生命结束时以高利贷的价格索回。但我生活中的一切完美无缺。克丽丝蒂娜在她的日记里写下只言片语,仿佛在梦里跟我说话。有的时候写短短一行,有的时候只写一个词。比如她写过这样的话:‘你毫无希望,因为你自负。’之后几个星期什么也不写。或者她写,在阿尔及尔看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一条窄巷里尾随她,她感觉自己会跟他走。克丽丝蒂娜有个丰富多彩的不安灵魂,我想。但是我很快乐,即便这种坦诚带着一点怪异、可怕的光焰,也不会破坏我的快乐。我不认为一个人真想如此费劲地向另一个人倾吐一切,也许之所以用这种支离破碎的坦诚谈论一切,恰恰是为了避免直接谈及事物的关键与本质。我在蜜月期间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即使后来读日记时也没有想到。但是后来,在我生活中至关重要的那一天和那一夜,在我们一起打猎的那天,我整个一天都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你的枪口下,好像听到那枚突然射来的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夜幕降临,你向我们告辞,但在那之前你跟克丽丝蒂娜详细讨论了跟热带有关的一切话题。我一个人独自厮守着那一天和那一夜的记忆。日记没在它常在的地方,没在克丽丝蒂娜写字台的抽屉里。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到城里找你,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