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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点烟,手没有发抖,动作沉稳地切开雪茄的烟头;将军向康拉德探过身子,将一支燃着的蜡烛递给他。

“谢谢。”客人说。

“不过,那天晚上你还是过来吃了晚餐。”将军说,“跟往常一样。你每天晚上都在那个时间到,七点半整,坐着你的轻便马车。我们很快开始用餐,跟头天晚上一样,跟那之前的许多晚上一样,跟克丽丝蒂娜一起。餐厅已经布置好了,就像今晚这样,桌上的摆设都一模一样,克丽丝蒂娜坐在我俩中间。餐桌中央点着蓝色蜡烛。她喜欢烛光,她喜欢能让人忆起过去、忆起贵族生活方式和逝去时光的所有物品。我打猎回来,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那天下午我没见到克丽丝蒂娜。男仆告诉我,午后她就坐车进城去了。布置餐桌时我见到她,克丽丝蒂娜已经等在那儿,坐在壁炉前,肩上披着薄薄的印度纱巾,因为天气潮湿,有雾。壁炉里燃着炉火。她在读书,没有听到我进屋的声响。也许地毯有消音作用,消除了我的脚步声,也许她读得太入神了—她在读一本英文书,一本关于热带的游记—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我走进来,我已经站到她的跟前。她抬眼看着我—你还记得她的眼睛吗?她抬眼看人的样子,像迎着刺目的阳光—也许是烛光的缘故吧,我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不舒服吗?’我问。她没有回答。她睁大眼睛,一声不响地看了我许久,那一刻就跟上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林中等待什么发生—等待你开口说话或扣动扳机的另一时刻同样漫长,同样直白。她神态专注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想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到底有没有想什么?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似乎知道这些要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那一刻很可能真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知道被我们选为猎物的牺牲品怎么想我们,总要比战利品和战绩更重要。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盘问。我想,我承受住了她的目光。无论在那一刻,还是后来,我都表现得非常镇静,脸色没向克丽丝蒂娜泄露任何事情。就在那天上午和下午,就在那次异乎寻常的狩猎中,当我险些成为猎物之后,我决定,不管生活将发生什么,我将对那个黎明的时刻永远守口如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俩,克丽丝蒂娜和乳娘,尽管她们是我的知己,我从来没跟她们讲过那个黎明我在森林里知道的事。我决定派医生暗中监视你,因为疯狂的魔鬼统治了你的心灵:我这样认为。我对那一刻发生的事情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一个与我亲密的人发疯了:整个上午和下午,我都被这个顽固的念头折磨着,几近绝望,晚上当你跨进我的家门时,我就用这种眼光看着你。不管怎么说,我想用这种推测既普遍又个体地挽救我们的生物级别,因为假若你的心智健全,你就该有向我举枪的理由—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那么我们,住在我们家里的人,克丽丝蒂娜和我,都会丧失人的级别。当打完猎后,当我站在克丽丝蒂娜跟前,我也这样解释克丽丝蒂娜受惊、愕然的目光。她好像对黎明以来将你我绑缚在一起的秘密有所感觉。我想,女人能感觉到这类秘密。后来,你到了,穿着晚礼服,我们坐下吃晚饭。我们跟其他的夜晚一样闲谈。我们也聊到打猎,聊到管家报告,我们有位客人犯了错误,故意打死了一只公鹿,而他并没有这个权利……但是整个晚上,你对那一刻都只字未提,没提自己的打猎历险,没提你错过了一只健硕的麋鹿。按理说,这类事情在饭桌上该讲,即便你不是骨子里的猎人。你没有提你放跑了野兽,没有提你中途放弃打猎,不辞而别地回到城里,直到晚上才又现身。毫无疑问,这一切十分反常,违背了日常的社会规范。你本该提一句上午的事情……但你只字未提,仿佛我们早上并没有一起打过猎一样。你谈的都是别的话题。当你进屋时,当你跨进客厅时,你问克丽丝蒂娜晚上在读什么书。克丽丝蒂娜回答,她在读一本关于热带的书。你们就那本读物聊了好久;你向克丽丝蒂娜询问书名,追问她对那本书的印象,你想了解热带生活,你对那个话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似乎你对它一无所知—我只是后来才从城里的一位书商嘴里得知,这本书和其他与那个话题有关的书,都是你在几天前借给克丽丝蒂娜的。可在那天晚上,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俩的聊天将我摒除在外,因为我对热带一无所知。后来,当我明白你俩在那天晚上骗了我,再回想当时的场景,忆起你们的对话,我从心里佩服你俩滴水不漏的表演。我很粗心,对你俩的谈话没起丝毫疑心:你们在谈热带,谈一本书,一本普通读物。你想知道克丽丝蒂娜的看法,尤其想知道,一个生长在其他气候带的人能够忍受热带地区的生活条件吗?克丽丝蒂娜是怎么想的?(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克丽丝蒂娜—是否认为一个人能够在沼泽和原始森林中央忍受那里的雨水、蒸腾的水汽、令人窒息的热雾和孤独?……你看,话又说了回来。四十一年前,当你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在这间屋里,在这把扶手椅里,你谈的是热带、沼泽、热雾和雨水。刚才,当你回到这个家,你的第一句话谈的也是沼泽、热带、雨水和热雾。是啊,话语在轮回。一切都在轮回,事情和话语周而复始,有的时候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然后相遇,交往,结束什么。”他用平淡、迟钝的语调说,“总之,你跟克丽丝蒂娜最后一次谈的是这个话题。将近午夜,你叫来自己的马车,动身回城。这就是打猎那天发生的事。”将军说,听起来像是在做报告,感觉有板有眼,条理清晰,从他的嗓音内发出老年人沾沾自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