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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不会活太久了,”将军单刀直入地开口说,仿佛想道出一场无声争论的最终结论,“一年,两年,也许更短。因为你回来了,我们不会活太久的。这个你心里也很清楚。你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个问题,先是在热带,后来是在你伦敦附近的家中。四十一年是很长的时光。你已经想好了,是吧?……不管怎么说,最终你还是回来了,因为你别无选择。我一直在等你,因为我也别无选择。我们都很清楚,我们的重逢,将是我们的终结。生命的终结,一切的终结,至今为止赋予我们生命以内容和张力的所有的一切。因为潜藏在你我心底的秘密里,有着某种特别的能量。燃烧着生命,如鬼怪的魔光,但与此同时也赋予生命以张力和热度,迫使人不得不活下去……只要一个人在地球上还有未竟之事,他就得活着。我来告诉你在过去的四十一年里,当你在热带和世界上闯荡时,我一个人在森林里隐居的体验吧。就连孤独都与众不同……有的时候,它就像一片原始森林,充满危险和惊喜。我熟悉它的一切。那种无聊,无论你想用何种人为之建立的生活秩序将它驱逐都无济于事。随后是突然的爆发。孤独也跟热带雨林一样神秘。”他的语气又变得执拗,“一个人活在严格的秩序里,有一天突然变成杀人狂,就像你的马来人。尽管他拥有许多房间,拥有爵位、官衔和病态恪守的生活模式。有一天,他突然冲破所有的一切,手里拿着枪或没有拿枪……后者恐怕更加危险。他冲到世界上,面对严峻的目光;同伴和老友躲闪让路。他去到大城市,花钱玩女人,周围的一切轰然引爆。他寻找争斗,并能随处找到。我要说的是,这还不是最糟的。也许他在狂奔中像癞皮的疯狗一样遭到殴打。也许撞到墙壁,遇到生活中的无数阻碍,撞得粉身碎骨。更糟的是,一个人在自己的体内扼杀掉了那种由孤独在灵魂深处酿生的愤怒。他哪儿都不去。谁也不杀。他该怎么办?只有活着,等待,恪守秩序。像僧侣那样,像恪守某种处事原则的异教徒那样活着……但是对僧侣来说这很容易,因为他们有信仰。这类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交付给孤独的人没有信仰,只有等待。等待那一天或那一刻的到来,直到能够再次与那些使他陷入这一境地的人进行争论,争论迫使他坠入孤独的所有一切。十年,四十年,准确地说是四十一年,他时刻都在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就像决斗者准备决斗那样。他这样安排好生活里的一切,即使在决斗中丧生,也不要亏欠任何人。他像一位职业击剑手那样每天训练。训练什么?依靠记忆,不让孤独和时间的欣狂往心里和灵魂里放入任何东西。因为在人生中有一场决斗,不用剑的决斗,他必须全力以赴准备应战。这是最危险的事情。但这一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他礼貌地问。

“你说的千真万确。”客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雪茄的烟灰。

“你也这么想,我很高兴。”将军说,“这种等待,使人能够活下去。但是,如同生活中的万事万物,它也有自己的限期。假如我不能肯定你有朝一日还会回来,我很可能会在昨天或二十年前就动身去找你,去伦敦附近你的家中,去热带,到马来人中间,或去地狱的最底层。这一点你很清楚,我会去找你的。看来,人对至关重要的客观现实能够感知。你说得很对,即使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会知道。我家里没有电话,只在山下的办公室里有;也没有收音机,因为我禁止让世上的愚蠢、嘈杂的噪音进入我住的房间里。世界不再能侵扰我。新的世界秩序能够毁掉我与生俱来、赖以存在的生活方式,那股喧嚣鼎沸、具有攻击性的力量能够置我于死地,能够夺走我的自由和生命。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跟这个我已经了解并且拒之于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进行妥协。再者说,即使没有现代化设施,我也知道你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我不急于让这一时刻早些到来。我愿意等待,就像人们等待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应运而生。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康拉德问,“我是走了,我有这个权利。而且我有理由这么做。的确,我走得很突然,而且不辞而别。你心里肯定很清楚,并能感觉到,我除了那样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将军抬起头问,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客人,仿佛审视一件物品,“说的就是这个。这让我琢磨了好长时间。屈指算算,已经四十一年了。”

见到对方不语,将军又说:

“现在,当我步入老年,我经常回想起童年时光。人们都说,这个过程十分自然。接近人生终点时,人对早年的记忆最强烈,也最准确。我能看到面孔,听到声音。我能看到我在军校院子里把你介绍给我父亲的那个时刻。当时,他是作为朋友接受的你,因为你曾是我的朋友。要他作为朋友接受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一言既出,至死都算数。你还记得那一刻吗?……我们站在栗子树下,高台阶前,我父亲跟你握手。‘你是我儿子的朋友,’他说,‘你们要珍重这份友谊。’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觉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能像这个词这么重要。你在听我讲吗?……谢谢。那我就接着说下去。我会尽量把话说得有条理。你用不着担心,马车等在外头,只要你想离开,随时可以送你回城。你用不着担心,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留宿,我不会勉强。我的意思是,在这里留宿可能会让你感到不自在。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将军漠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解释。他看到对方做了一个谢绝的手势,继续又说:“悉听尊便。马车等在门外,随时可以送你回城。你可以在早晨回家。去伦敦或去热带,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在你走之前,请你一定听我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