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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一切你在小的时候并不懂,”他接着又说,好像在找什么借口,“那段时光非常美好,充满诱惑。老年的回忆把它放大,并详细勾勒出每个细节。我们曾经是孩子,是好朋友:那是天赐的厚礼,让我们感谢命运,我们能够亲身经历它。但是后来,你有了自己的性格,无法忍受你自己缺少而我却拥有的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我的出身、家教赋予的,如同上帝的恩典……那是什么样的能力?到底算不算能力呢?简而言之,世界冷漠,有时会充满敌意地看着你,而对于我,人们总是笑脸相迎,充满信任。你蔑视世界投向我的这种信任和友谊,在蔑视的同时,你又嫉妒得要命。你可能认为—当然你并不是明确地认为,只是朦胧地感到—但凡受人喜爱的世界宠儿,身上都会有某种堕落。有的人是人见人爱,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宽容、怜爱的微笑,这种人肯定有某种招摇的手段,某种堕落的天性。你看,我已经不惧怕词语了。”他微笑着说,仿佛是在鼓励对方不要害怕,他也不怕。“人在孤独中能够洞悉一切,什么都不再害怕。有人的额头上印着上帝庇护的神符,他们认为自己是卓绝的生灵,正因如此,他们带着某种骄纵自负的安全感走向这个世界。但是,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你就错了。只有嫉妒的偏见,才会使你这样看待我。我不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想知道真相,一个寻找真相的人,只会先对自己反省。你所感觉到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和恩赐,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忠诚。你认为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与恩赐,其实就是忠诚。我一直都很忠诚,直到那一天……是的,直到那一天,当我站在你从那里逃走的房间里。也许这种忠诚迫使人萌发情感,产生冲动,报以微笑和信任。的确,在我身上是有过某种特殊的秉性—现在我是用过去时态讲话,我所讲的一切都已那么遥远,就像谈论一个死者或陌生人—在我身上有过一种能够征服所有人的随意和爽直。在我的生活里有过一个那样的时期,那是在青年时代,整个世界都温顺地接受我的存在和我的需求。那是一段仁爱的时光。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你会聚,仿佛你是一位值得用葡萄酒、女人和鲜花庆贺的征服者。在那十几年里,从维也纳军校毕业后,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从来没丧失过安全感,那种感觉,就像神在我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神秘、无形的幸运宝戒,我不会遇到真正的麻烦,只有爱和信任环绕着我。任何人从生活中得到的,都不可能比我得到的更多。”他严肃地说,“这是最博大的宽恕。在这种时候,那些面对命运的宽恕而不懂得谦虚的人会变得自负、轻佻和傲慢,而那些始终沉湎于被宽恕的状态而不懂得将上帝的礼物用于日常生活的人则会失败。世界只会宽恕那些内心谦逊、卑躬的人,宽恕短暂的一小段时光……总之,你恨我,”将军肯定地说,“当我们的青年时代接近尾声,当年少的诱惑已成为过去,我们的关系也开始慢慢变得冷淡。没有哪种感情关系要比男人间的友谊变冷、变凉更令人忧伤绝望。因为男女间的关系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但男人间友谊更深刻的意义恰恰是无私,我们既不想让对方做出牺牲,也不要求他付出温柔,我们一无所求,只想维持一个无言的盟约。也许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并不完全了解你。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彻底向我敞开了襟怀,我尊重你的理智和从你灵魂深处释放出的那种奇怪而苦涩的优越感,我以为你会像这个世界一样原谅我,因为我身上有一种能力,能够在人们只能忍受你存在的地方轻而易举、快乐无忧地与人亲近,讨人喜欢—因为我能跟这个世界以你相称,并被它笑纳。我以为你会为此高兴。那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传说中古代男性间的友谊。当我在世界的阳光大道上健步疾行,你却故意留在了阴影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感觉?……”

“刚才你想讲打猎。”客人岔开了话题。

“我是在讲打猎,没错,”将军辩解,“我说的这些都跟打猎有关。当一个人想打死另一个人时,之前肯定发生了许多事,不只是子弹上膛,然后举起枪口。我讲的这些都发生在那一刻之前,你没能原谅我。我们在少年时代的深潭里复杂、吃力地编织起来的感情关系,有如童话世界中仙人莲的巨叶,宛若维克托利亚王莲梦幻般的绿叶像摇篮一样托着两个孩子轻轻摇荡—你还记得在这里的暖房里,我们一起养过很长时间的那株玄妙奇异、每年只开花一次的折鹤兰吗?—后来有一天,我俩的关系衰败了。青春年少的美妙时光倏然流逝,两个人虽然还在,但被一种苛刻而神秘的关系四马攒蹄地绑缚在一起,这种关系平时被人们称作‘友谊’。在我们开始谈打猎之前,我们要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因为一个人并不见得在他举枪杀人的那一刻更有罪。罪发生在先,意图才是罪。当我说友谊有一天衰败时,我要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衰败了?如果是的话,是谁把它毁掉的?想来,我俩虽然秉性不同,但仍亲密无间,我跟你的性格是很不同,但我们之间彼此互补,是一个同盟,一个整体,这在生活中十分罕见。在我俩青少年时代的同盟里,你身上缺少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应有具有,似乎整个世界都钟情于我。我们曾是朋友,”现在他提高了嗓门说,“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不过你肯定明白,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不管你在热带还是别的任何地方,我们始终是朋友,这个词的含义里充满了只有男人才会理解的责任。现在,你应该了解这个词所包含的全部责任。我们曾是朋友,不是伙伴,不是同僚,不是称兄道弟的哥们儿。我们曾是朋友,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偿友谊,即使自我蛀蚀的隐僻也无法带来这种由无言、体贴的友谊带来的快乐。因为,假如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那天早晨打猎的时候,在森林里向我举起枪口。假如我们不是朋友,我就不会在第二天赶到你从未邀请我去过的住处,你在那里隐藏了秘密,隐藏了令人费解、玷污我们友谊的邪恶秘密。假如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在第二天如凶手或歹徒逃离作案现场一样从城里逃走,从我身边逃走,而是会留下来骗我、背叛我,那样会让我更痛心,会对我的自负和自尊造成更大的伤害,然而事实上,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比你所做的更糟糕,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另外,假如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四十一年后回到这里,就像凶手或歹徒悄悄溜回到作案现场。因为你不得不回来,你看,因为你心知肚明。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一个我曾经不肯相信、对自己否认,但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慢慢知道的事实,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可怕的、令人惊诧的发现:我们现在也是,而且永远都会是朋友。由此看来,没有任何种类的外力能够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在我心里杀死了什么,毁掉了我的生活,但你始终都是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将在你心里杀死什么,然后放你回伦敦、热带或下地狱,可我仍旧是你的朋友。我们在谈打猎之前,必须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要谈的一切都只是后果。友谊不是柏拉图式的情感。友谊是严格的人类法则。在古代世界,这曾是最牢固的法则,是伟大教育体系的法律基石。除了冲动和自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还存在一个这样的法则。它比男人和女人怀着绝望的冲动相互追逐的激情还要强烈,友谊不含欺骗,因为双方彼此均无所求,朋友可以被杀掉,但两个人从少年时代就缔结的友谊是杀不掉的,直到生命结束也不可能被扼杀,记忆继续活在人的意识里,就像一块无言的英雄纪念碑。英雄,从这个词悲壮、静默的意义上讲,这是没有军刀、匕首短兵相接的英雄壮举,如同人类所有无私的品行。这样的友谊在我们之间存在,这个你很清楚。就在你举起枪口、准备杀人的那一刻,在我们之间的友谊要比在那一刻之前,要比在风华正茂的二十二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炽烈!你肯定还记得那一刻,因为在你的余生里,只留下这个成为你生命的意义与内容。我也记得。我们站在灌木丛里,松林之间。那里有一条野径从山林的小路上分岔,通向密林深处,在那里,森林在不可言状的黑暗中恣意生长。我走在你前面,突然站住,因为看到三百步之外有一只麋鹿从松林里走出。天色已经发白,那只鹿小心翼翼,仿佛在耀眼的阳光下踩踏猎物,踩踏世界,麋鹿就站在野径旁,昂着头,朝灌木丛张望,因为它感觉到危险。它凭着本能,凭着征象,凭着在动物神经系统内比嗅觉或视觉更为精准的第六感。它看不到我们,晨风吹向相反的方向,因此不能向它暗示危险,我们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紧张得快要窒息,我走在前边,在野径旁边,你跟在我身后。猎手带着猎犬没有跟我们进林子。当时只有我们两个,在树林中央,在孤独之中,那是黑夜、拂晓、森林和野兽的孤独,在那里,人们总能感觉到那样的一刻,仿佛在生活和世界里迷失,有一天必须回到这个家,虽然这个家荒蛮、危险,但它仍是唯一、真正的家—森林,是水和生命的原始舞台。每当我在林中打猎,总有这样的感觉。我看见鹿后,原地停下,你也看到了,你就站在我身后的十米开外。当人类借助于精密的感觉器官判断情况的刹那,无论猎人还是野兽,都会对自己的处境与危险了如指掌,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没有回头。这种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物理波、能量或射线传递的信息?我不知道……空气清爽,毫无气味。松树在轻风中纹丝不动。野兽机警而诱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危险中总有某种诱惑和魔力。当命运以某种方式直接降临到我们某个人的头上时,仿佛在唤他的名字,从焦虑和恐惧的深层,总辐射出某种魔力,因为一个人并不是只想不惜代价地活着,并不是,而是想彻底了解并接受自身命运,不惜代价,哪怕付出危险和毁灭的代价。因为,就在那一刻,我不仅清楚地知道,麋鹿肯定是这样的感觉;我更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你也是这样感觉,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当你拉动猎枪的枪栓时—野兽和我一样充满魔力地站在你的眼前,在射程之内,我听到清脆、冰冷的咔嗒声,只有非常贵重的金属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当被用于执行置人于死地的任务时,比如一把匕首碰到另一把匕首,或贵重的英格兰猎枪拉动枪栓,准备杀人。但愿你记得那一刻,你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