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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完全肯定,这个朋友不忠吗?”客人反问。

突然一阵长长的沉默。在朦胧中,在不安的烛光里,两位憔悴的老人相互望着,几乎消失在昏暗里。

“我不能完全肯定,”将军说,“所以要趁你在这里,咱们谈谈这件事。”

他向后靠在扶手椅里,抱着双臂,动作镇定、谨慎地说:

“因为有一些是资料性的真相。比如说,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事;这样或那样发生的;这时或那时发生的。想知道这个并不难。常言说,事实在说话。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全部事实浮出水面,并大声叫喊,要比被告在刑讯室内的哀号声还要响。最终一切全都发生,这个事实不可能被误解。但是有的时候,事实只是可怜的后果。一个人并非由于他所做的事情而犯错误,而是由于他所做事情的根本意图。我对庞大、古老、宗教性的法律制度进行了研究,它们不仅了解这点,并且开诚布公。一个人可以做出不忠、卑鄙乃至杀人之类更坏的事情而仍然未失内心的纯洁。行为还不是真相,毕竟只是后果而已。假如有一天,一个人想做出裁决和审判,不能只凭警方举报的事实,还必须了解法学家所说的‘动机’。你逃跑的事实很容易理解,但是原因很难理解。你要相信,在过去的四十一年里,我假设并分析了各种可能,试图对你那令人费解的举动进行解释,但始终未得到任何答案。只有真相能够提供答案。”他说。

“你说‘逃跑’,”康拉德说,“这个词用得太重了。想来,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按照规定辞掉了军衔,没留下任何不清白的欠账,没向任何人做过自己未能恪守的承诺。‘逃跑’,这个词用得太重了。”他郑重其事地辩解道,并且稍稍挺直了上身。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气愤突然给他的嗓音染上一层严肃的色彩,不尽坦诚。

“也许,这个词用得是有些重,”将军边说边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但是若从远处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承认,很难找到比这个更温和、更婉转的词了。你说你并不亏欠任何人,这话既对也不对。当然,你在城里既不欠裁缝的钱,也没欠放高利贷者的账。既不欠我钱,也不欠我承诺。可是就在那一刻,在7月份的那一天—你看,我连日子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三—当你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你要知道,你是有所亏欠的。当晚我去了你的住处,因为我听说你走了。我是在傍晚得知的消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我赶到你的住处,只有你的勤务兵接待我。我请他让我在你住过的房里单独待一会儿,那是在最后几年,你在离我们不远的城市里服役时住过的地方。”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仰身靠在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掌遮住眼睛,仿佛在回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陈述的语调继续说:“勤务兵自然乖觉地顺从,想来他也别无选择。我独自站在你住过的房间里,仔细环顾了屋里的一切……请你原谅我鄙俗的好奇心。但是不管怎样,我都难以接受那个现实,无法相信一个曾跟我共同度过生命中漫长时光的人竟会逃跑,我说的时光,准确的讲是二十二年,包括了我们的少年、青年和成年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我极力寻找借口,猜想你可能身患重病,甚至希望你发了疯;也许有人在迫害你,也许你打牌赌输了,也许你做了什么有辱军团、军旗以及你的誓言与尊严的蠢事。我真的这样期望。我说得没错,你不要觉得奇怪,在我眼里,所有这些罪过都小于你当时的不辞而别。即使你改变了世界观,我也能为一切找到借口和解释。只是有一点我无法解释:那就是,你对我的伤害。对于这个,我既无法理解,也找不到遁词。你走了,就像一个逃债者或窥探者,就在你走前的几个小时,还曾跟我们在一起,跟克丽丝蒂娜和我在一起,在山上的庄园里,要知道我们在那里曾一起度过了许多白天,甚至夜晚,年复一年,那种亲密感和手足情只有双胞胎才能体会到,双胞胎是与众不同的生灵,大自然的奇思怪想将他们生死相系。你知道吗,双胞胎即使在成年之后相隔遥远,也能够彼此感知。基于某种特别的生理规律,他们同时患病,忍受同一种疾病的折磨,即使一个住在伦敦,另一个住在遥远陌生的国度。他们既不通信,也不打电话,在迥异的环境和条件中居住、生活、用餐,彼此相隔数千公里:他们还是会在三十或四十岁时患上同样发作、同样治疗的同种疾病,比如急性胆病或盲肠炎。两个身体有着脏器的共鸣,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喜欢或憎恨同一个人。在自然界里,的确是这样。这种情况不很常见……但是或许也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少见。有时候我想,或许友谊也是一种跟双胞胎生死不移的共生相似的纽带。在志趣、喜好、品位、修养和秉性方面惊人的相似性,将两个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即使其中的一个背叛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的命运仍是共同的。即使其中的一个逃离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可以感知彼此的内心。即使其中的一个选择了新的朋友或情人也是枉然,只要没有某种不成文的秘密应许,另一个仍无法从这种共生中解脱。这种人的命运是平行的,不管其中的一个离开另一个多远都无济于事,无论多远,哪怕是去热带。这就是你逃走的那天,我站在你的房间里所想的事。我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房间的照明,我现在都能闻到英国烟草呛人的味道,看到家具、沙发床、巨大的东方地毯和挂在墙上的骑马画像。就连那把适合摆在吸烟室里的紫红色扶手皮椅我都还记得。沙发床很大,看得出来,是你特别定制的,我们这一带不买这样的家具。与其说是沙发床,不如说是宽大的法兰西婚床,上面能躺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