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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洗耳恭听。”客人应道。

“谢谢,”将军爽利地说,“我们也可以谈别的话题。两个老朋友,当太阳从他们头顶渐渐落下时,肯定会想起许多往事。但是现在,你在这里,让我们只谈真相吧!我刚才说到,我父亲作为朋友接受了你。你很清楚他所伸出的手意味着什么,无论你陷入何种困境,遇到何种苦难,无论你遭受生活的任何打击与不幸,你都可以求助于他。他确实很少这样向谁伸出过手。总而言之,在军校的院子里,在栗子树下,他这样跟你握了手。当时我们都十二岁。那是我们童年的尾声。有的时候,我能在黑夜中清晰地看到那一时刻,就跟看到生活中其他重要时刻一样历历在目。在我父亲看来,‘友谊’这个词跟‘荣誉’的意味完全相同。这个你也很清楚,想来你很熟悉他。另外,请允许我告诉你,这对我来讲,或许还有更多的意味。我现在要讲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不自在,那么请你原谅。”他平静地说,态度很真挚。

“我不会不自在的,”康拉德用同样平静的语调回答,“你说吧。”

“我很想知道,”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跟自己辩论,“到底存在不存在友谊?我现在所指的,并不是那种由于两个人相识、在他们生活的某一阶段对某些问题抱有同样的看法、具有相似品位和相同爱好而感到两心相悦的偶然性欢欣。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友谊。有的时候,或许由于它如此独特,如此卓然,我认为友谊是生活中最牢固的关系……友谊的基础是什么?是同情吗?‘同情’这个词太空洞和单薄,它的含义远不足以让两个人在他们生活的危难关头拔刀相助,仅仅出于同情吗?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莫非在所有人际关系的深处,都有个小小的厄洛斯[29]?在这里,在孤独中,在森林里,我试图理解生活中的一切,因为我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友谊不同于那些在同性身上寻求某种畸形满足之人的病态性倾向。友谊的厄洛斯不需要肉体……与其说令人兴奋,不如说让人困惑。不管怎么说,它终归还是个厄洛斯。在所有的爱和所有人际关系的深处,都住着一个厄洛斯。你知道,我读了很多书。”他用歉然的语调说,“今天,人们写它已经自由了许多。不过,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读柏拉图,因为在学校时我并没有读懂。我认为友谊这种人际关系—你在世界上走过的地方更多,跟我这个隐居乡下的人相比,你肯定对它了解得更多,看法也更与众不同—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各种情感中最高贵的一种。有趣的是,动物中也存在这种情感。动物也有友谊,无私,乐助。一位俄罗斯大公写过这个……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有些狮子和雄松鸡,各种层次和级别的动物,会竭力帮助陷入困境的同类,我确实曾经亲眼见到,它们有时还帮助非同类的动物。你在国外有没有注意到类似的情况?……那里的友谊肯定跟这里的有所不同,肯定要比我们这个落后世界里的友谊更先进、更现代。动物会采取救助行动……有的时候,尽管它们自己很难战胜救助中的困难,但在每个种群里,总会有强壮、乐助的生灵挺身而出。我在动物世界里见过的实例数以百计。但在人类之间,这样的实例我却很少见到。确切地说,我只见过一例。同情,在人与人之间眼看着生成,最终却总是溺死在自私与虚荣的沼泽里。战友关系和伙伴关系,有时看上去很像友谊。有的时候,共同的利益能够打造出一种类似友谊的人类处境。另外人们愿意逃离孤独,逃入各种亲密关系,尽管他们中大多数人会后悔,但或长或短还是相信:亲密已是友情的一种。毫无疑问,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友谊。我父亲认为,人们习惯将友谊想象成一种义务。跟爱情一样,朋友也不会因为自己投入的情感而要求回报。既不期望报答,也不把自己选作朋友的人视为不可思议的生灵,应该了解对方的毛病,并承担全部后果。这才该是理想。只有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人类能抛开这样的理想而存在吗?假如一位朋友辜负了我们,我们可不可以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朋友而谴责他的个性和过失?假如我们希望另一个人保持理想和忠诚,这样的友谊又有什么价值?各种各样索求回报的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不该像接受自觉自愿的风险与忠诚那样接受一位不忠的朋友吗?难道对他人无求无欲的无私品质不是所有人际关系的真正内涵吗?莫非赋予得越多,人对回报的期望就越少?怎么才能做到赋予得越多,对回报的期求越少呢?假如一个人付出了自己青年时代所有的忠实信赖、壮年时代所有的自我牺牲,最终抱着盲目、绝对、丰沛的信任向另一个人付出了人类之间所能够付出的一切,结果发现另一个人不忠和卑鄙,他有没有权利愤怒和报复呢?如果愤怒,如果报复,那个欺骗并抛弃了他的人是否曾是他真正的朋友?你看,当我孤独的时候,总是琢磨这类书生气的问题。当然,孤独不会提供答案。书籍也不会给出完美的回答。无论是中国人、犹太人或拉丁圣哲的古代论著,还是现在的新书,难道都只是玩弄修辞、不说真相的夸夸其谈?到底有没有人曾经说过或写过真相呢?……当我有一天开始沉浸于心灵和书籍之中,我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光流逝,生活在我的周围变得晦暗朦胧。书和记忆越攒越多,越积越浓。每本书里都有一点点真相,所有的记忆都表明,人们徒然知道人际关系的真正本质,他们不会由于各种见识而变得更加明智。因此我们没有权利向我们曾经视为朋友之人索求真相与忠诚,哪怕有许多件事表明了这个朋友的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