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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迟早都会知道事实,知道那些被角色、装束、生活状况所掩盖的另一种事实。两个男孩一起上学,一起宣誓,在维也纳的那些年一起居住,因为近卫官有办法安排儿子和康拉德一起在宫廷附近服前几年的军役。他们在美泉宫花园隔壁一幢灰顶窄楼的二层楼里租下一套住房。公寓的窗户面向闷热、狭长、长满梅子树的花园。这里共有三个房间,他们和一位耳聋的寡妇住在一起,她丈夫生前是一位上校军医。康拉德租来一架钢琴,但是平时很少弹;他好像惧怕音乐似的。他们像对亲兄弟一样住在这儿,有的时候,近卫官的儿子不安地察觉,朋友心里有什么秘密。

康拉德是“另一类人”,不可能用询问的方式获知他的秘密。他总是态度温和,从不争辩。他这样生活,这样服役,这样与同伴相处,这样应对世界和人群,仿佛他的服役期永远不会结束,仿佛这辈子就是一段军纪严明的服役期,不分白天,不论黑夜。他俩都是青年军官,近卫官的儿子有时不安地觉得,康拉德活得就像一名僧侣,似乎并非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从执勤任务结束的那一刻开始,又投入另一项更加复杂艰巨、更加责任重大的任务,就像对一位年轻僧侣而言,供奉神职不仅是指祈祷和祭拜,还指身心的共生,而且还是在做梦的时间。在他惧怕音乐的背后,肯定有什么秘密,那不仅涉及到他的思想,还跟他的身体有关:仿佛音乐的终极本质是一道将要使他脱轨、让他崩溃的致命指令。清晨,他俩一起在普拉特或马术学校骑马,之后康拉德去执勤,站岗后回到希辛格区[14]的公寓,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这样,晚上待在房里足不出户。老屋里还用煤油灯和蜡烛照明;近卫官的儿子几乎每天都在午夜后回家,不是参加舞会,就是朋友聚饮。在回家的路上,近卫官的儿子坐在出租马车里,从街上就能远远看到朋友房间的窗户上,怯懦而责怨地闪映着热烈、温柔的微光。在窗上的光影里,隐伏着某种责难。近卫官的儿子向车夫付完钱后,站在寂静的街巷里,站在破旧的大门前,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感觉这一夜又背叛了朋友。他来自缭绕着轻柔音乐的世界,来自饭馆、舞厅,来自市中心的娱乐场所,来自缭绕着轻柔音乐的花花世界:但那里的音乐跟朋友爱听或爱弹的音乐截然不同,是为了让生活更舒适、更快乐,让女人的眼睛妩媚发光,让男人的虚荣闪出火花。在城里,在近卫官的儿子度过那几年夜生活的地方,音乐是为了这些而演奏的。但是康拉德喜爱的音乐,并不是为了让人忘却烦恼,而是触发人的内心激情与负罪感,是想让人的生活在自己内心、在意识层面变得更加真实。这种音乐非常可怕,他这样想着,挑衅似的轻轻吹起一首圆舞曲。在那些年的维也纳,无论是在哪个角落,人们都爱吹一位大红大紫的作曲家小施特劳斯谱写的圆舞曲。他掏出钥匙,拧动门锁,推开那扇沉重、缓慢、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楼门。拱廊式的楼道幽暗潮湿,他穿过煤油灯照明的宽敞回廊,忽然驻足片刻,望了一眼月光下白雪覆盖的院落,每样东西都轮廓清晰,仿佛有人用粉笔标画出位置。所有的一切都在宁和之中。维也纳已经坠入梦乡,睡得很死,飘着雪花。皇帝也已在城堡中入睡,五千万人在皇帝的社稷中酣睡。近卫官的儿子与这片宁静有关,他也守护着皇帝和五千万臣民的梦乡与安全,即使他只穿着军服什么也不做,即使他参加晚上的聚会,欣赏圆舞曲,品法国红酒,跟女士和先生们讲他们最想听的话,他也是在守护。近卫官的儿子觉得,他服从于明文或没有明文下达的强大指令,不管是在军营、训练场还是在沙龙,服从也是在执行任务。对五千万臣民来说,他们由此获得安全感:皇帝在子夜前入睡,黎明五点起床,坐在烛光下,坐在美国制造的扶手藤椅里,坐在写字台后;其他的人向他宣誓效忠,服从规定、惯例和法律。当然,服从的程度必须超过法律所规定的程度。人们要在心里随时随地地服从,这一点至关重要。人们需要相信,一切平安无事。那一年,近卫官的儿子和他的朋友都是二十二岁。

他俩住在维也纳,都是青年军官。近卫官的儿子用口哨吹着一首圆舞曲,步履轻盈地走上潮湿的台阶。在这栋房子里,房间,楼道,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点潮湿的霉味,但是也有一点香气,在房间中弥散着某种类似水果罐头的甜腻香味。就在那年冬天,化装舞会风靡了维也纳,如同一场轻快、欢乐的瘟疫。他们每天晚上翩翩起舞,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下,在描金镀银的厅堂里。瑞雪连绵,马车在大雪中悄无声息地载送情侣。维也纳在雪中舞蹈,近卫官的儿子每天都去旧马场观看西班牙骑兵和利比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