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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已经九十四岁,但是她很快就出现在门口。她曾在这间屋里哺养过将军。将军出生的时候,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当时她只有十六岁,而且非常漂亮。她个子不高,相当结实,仿佛体内蕴藏着秘密,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她的骨头里、血液里和肌肉里,藏着时间或生命的秘密,藏着秘不告人、不可翻译、任何词语都难以负载的秘密。她是一位乡村邮递员的女儿,十六岁时就生了孩子,但是她从来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由于奶水很多,她给将军哺乳;她被父亲从家里赶走,来到庄园。当时她一无所有,只有一身衣裳和夹在信封里的一绺死婴的头发。她就这样来到了庄园。将军出生后吮吸的第一口奶水,就是来自妮妮的乳房。

她就这样住进了庄园,寡言少语,一住就是七十五年。她总是面带微笑。她的名字穿过一个个房间,仿佛庄园里的人在互相提醒着什么事情。他们叫:“妮妮!”像是要说:“真有趣啊,世界上除了自私、激情和自恋之外,还存在别的东西,妮妮……”由于她无处不在,有求必应,以至于人们从来看不到她。由于她总是开朗快乐,所以人们从没有询问过:她爱的男人走了,她盼的孩子死了,她怎么还能有这么好的情绪?她不仅哺养将军,还看着他长大,一晃过去了七十五个春秋。有的时候,在庄园和全家人的头顶炎炎烈日灼烤着,在令人晕眩的阳光下,大家居然发现妮妮的脸上仍挂着微笑。后来,公爵夫人,也就是将军的母亲去世了,妮妮用蘸了醋的湿布擦拭死者煞白、冰冷、挂着黏腻汗水的额头。有一天,人们用担架把将军的母亲抬回家来,她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之后活了一年。妮妮精心照料她,用法语为她朗读。妮妮并不懂法语,只会念字母;她不知道正确的发音,所以只能念字母,念得很慢很慢,好让听的人能够跟上。不过即便如此,病人还是能听懂。后来,将军结婚了,当他们度完蜜月回到家时,妮妮站在庄园的大门口迎接他们。她吻了新娘的手背,并献上一束玫瑰。将军经常想起那一刻,当时妮妮也是满脸微笑。后来,二十年过后,将军妻子去世,妮妮不仅守墓,还看管女主人留下的衣物。

在这个家里,她既没有头衔,也没有官阶。人们只是感到她能量充沛。说来有趣,只有将军知道妮妮已经九十多岁了。庄园里没人谈论这个话题。妮妮的能量充满整幢房子,穿过人们的身体,穿越墙壁和屋内的陈设,就像在木偶剧院里操纵小舞台上的角色们,操纵亚诺什勇士[2]与死亡的秘密电流。人们有时候感到,若不是妮妮将他们维系到一起,这幢房子就会连同房内的陈设轰然坍塌,就像远古的旧物,一旦被触摸,就会立即损毁,变成碎片。妻子去世后,将军在外云游了一年。回到家后,他立即搬进了庄园旧翼的母亲房里,将他和妻子一起居住过的新翼锁了起来,连同饰有浮华、奢靡的法兰西丝绸幔帐的彩色沙龙,连同带有壁炉、书柜并悬挂着麋鹿角、松鸡标本、羚羊头的宽敞书房,连同透过窗户可以眺望山谷、小城和蓝雾笼罩的山峦的敞亮餐厅,连同女主人的房间以及紧靠女主人房间的自己的旧卧室。三十二年前,当女主人去世,将军从国外回来后,只有妮妮和仆人进出那些房间,每隔一个月打扫一次。

“请坐,妮妮。”将军说。

乳娘坐下。这几年,她变老了。人在九十岁后,衰老的方式与五十岁或六十岁后完全不同。毫无怨艾地衰老。妮妮的脸上布满皱纹,而且是呈粉红色—非常尊贵的物件才这样衰老,譬如织入了一家人所有的巧智与梦想的百年绸缎。几年前,妮妮得了白内障。现在她的一只眼睛有些忧伤,是灰色的;另一只依旧湛蓝,宛若八月群山中亘古不变的海眼一样。这只眼睛是微笑的。妮妮的装束一辈子不变,深蓝色的呢料长裙和紧胸衬衫。好像七十五年来她从来就没有换过衣服。

“康拉德来信了。”将军说,一只手有意无意地举起信笺,“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妮妮回答。她什么都记得。

“他就在城里,”将军小声对乳娘说,像是告诉她一条格外机密的重要消息,“住在白鹰旅馆。他晚上过来,我会派车去接他。在这里用晚餐。”

“这里,在哪儿?”妮妮平静地问。那只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明快的微笑,环视了一下房间。

这里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偶尔有来用午餐的造访者,州、市政府的官员或巡回狩猎的客人们,均由庄园总管在树林里的猎宫设宴款待,那里一年四季都宾至如归;卧室、浴室、厨房、高大的猎人餐厅、露天的拱廊和山羊腿的饭桌夜以继日地恭候宾客。在这种场合,庄园总管坐在宴席上座,以将军的名义款待猎人或官老爷们。没有人觉得受到怠慢,因为他们都知道,庄园的主人是隐形人。只有牧师每年进一次庄园,而且是在冬天,当加什帕尔用粉笔将迈尼黑尔特和博尔迪扎尔两个名字的首字母写在庄园大门的门楣上时。牧师还为这一家人送葬。除他之外,从来没有别人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