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直到五点,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这时,他摇铃叫来男仆,说要洗一个冷水澡。他没吃午餐,只喝了一杯凉茶。他躺在长沙发上,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夏日在冰凉的墙壁后面蒸腾,发酵。他倾听阳光滚烫的喧沸和低垂着的树冠间热风的婆娑,捕捉着庄园内的窸窣碎响。

现在,当第一个惊喜过去之后,他突然感到疲倦。人们一辈子都在为某件事做着准备。先是积怨。然后想复仇。随后是等待。等了许久之后,已经忘记了何时积下的怨,为什么想复仇。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还在,但却像模糊褪色了的老照片一样固定在金属板上。时间洗刷了照片上清晰的轮廓和独特的光影。必须转动照片,找到某束合适的光线,使我们能在不见图像的金属板上辨别出某人曾经投下过镜影的面部轮廓。因此,虽然所有人的记忆都会因时光的推移而变得模糊,但是总有一天,从哪里射来的一束光线,能让我们再次看到某张面孔。将军在一个抽屉里珍藏着这样的老照片。他父亲的肖像。在那张照片上,他父亲穿着宫廷近卫队队长的军服。他的头发柔软拳曲,像女孩一样。雪白的近卫队斗篷从他的肩头垂下;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在胸前攥住斗篷的前襟。他的头偏向一侧,显得傲慢和怨愤。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怨愤是从哪里来的或因为什么原因而积下的。他从维也纳回来后,便开始打猎。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去;假若没有遇到猎物,或者赶上了禁猎期,他就会打狐狸,打乌鸦。他好像想要杀死谁,好像无时无刻不准备复仇。将军的母亲是位女伯爵,她禁止在庄园内打猎。是的,她禁止并远离一切能让她想到打猎的东西,比如枪支、子弹带、古代弓箭或鸟类标本。因此,近卫队长修建了那栋猎宫。随后,他将那里布置得满满当当:壁炉前铺着四张熊皮,墙上挂满了雪白的绵羊皮,棕色带框的墙板上挂着武器:奥地利猎枪、英格兰猎刀和俄罗斯弹丸式长枪。那里备有所有打猎用的东西,还有在猎宫附近豢养的猎狗:一大群狼狗、特兰西瓦尼亚猎犬和维希拉猎犬,那里还住了三位饲养冠鹰的训鹰师。将军的父亲住在猎宫里。庄园里的人只有在吃午饭时才能见到他。庄园里的墙上挂着浅色的法兰西丝绸幔帐,有浅蓝色的、浅绿色的、浅红色的,幔帐上的金线是在巴黎近郊一家织布厂里织入的。每年秋天,女伯爵都借回家探亲的机会,亲自去法国工厂或商店选择壁纸和家具。这种省亲之旅连年未断。她有权这样,因为她在嫁给陌生的近卫官时,特意在婚姻协议书上写明了这项权利。

“也许她的旅行事出有因。”现在将军这样猜测。

他指的是,父母之间缺乏理解。近卫官之所以打猎,是因为他无法摧毁有其他人跟自己一样生活的这个世界—陌生的城市、巴黎、庄园、外语和生活习惯—所以他杀狍子,杀狗熊,杀麋鹿。是的,也许这就是母亲旅行的原因。将军站了起来,走到白色、敦实的陶瓷壁炉前,从前用它为卧室供暖。壁炉很大,有一百年了,热气扑面,像是从一个好心肠、大肚子、行动迟缓、想用某种高尚而廉价的善意言行减少私心的家伙身上散发出来。显然,母亲在这里感到很冷。对她来说,这座庄园黑暗阴森,这间拱券式的老屋毫无生气地隐在林中:所以她在墙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艳丽幔帐。她感到很冷,因为林中的风永远在刮,即使在夏季,风中夹杂着山溪的味道,像在早春时节积雪融化后小溪涨水时的味道。她感到很冷,所以那个敦实的白色陶瓷壁炉总是烧着。母亲期待发生奇迹。她之所以来到东欧,是因为一股直抵心扉的激情,那股激情比所能解释、所能表达的要强烈得多。他们是在近卫官服役期间认识的:五十年代,他曾在巴黎使馆当信使。他俩在一次晚会上相遇,一见钟情。在音乐声中,近卫官对这位法国伯爵的女儿说:“我们那里人的感情更强烈、更致命。”这发生在使馆的舞会上。窗上挂着白色的绸缎垂帘;他们站在一扇凸窗前的角落里看着跳舞的人们。巴黎的街道是银白色的,外面在下雪。就在这时,路易的孙子走进大厅,他是法国国王。所有人都鞠躬致意。国王穿着蓝色燕尾服和白色马甲,他慢慢将金制手柄的眼镜举到眼前。在结束了礼貌的深鞠躬之后,他俩直起腰,彼此对视。那时候他们已经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必须一起生活。他们脸色煞白、困惑不安地彼此微笑。乐队在隔壁房间里演奏,法国女孩问:“您那里,是哪儿?……”她面带微笑,有些近视。近卫官说出自己国家的名字。他俩所说的第一个亲密词汇,是他祖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