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药师(第4/7页)

在瞎子奥罗身边,药师学到了最基本的欺诈术,日后他将对此深恶痛绝。那以后的很多年,他跟随瞎子奥罗在不同的村镇里走街串巷,瞄准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的迷信头脑,尽情误导他们并以此为生。他们在每个村镇表演的把戏都如出一辙:瞎子占卜师和一脸苦命相的同伴;对外人来说,瞎子奥罗能用茶叶、骨头、骰子、内脏、吞咽的动作进行占卜,他的盲眼为种种预言增添了可信度。但他仰仗的所谓天意无非是药师用无声的暗号转述的信息,后者已学会从围观人群嘴角眉梢的细微线条、双手的小动作、言语间的犹疑和矛盾,以及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手势去揣测那些人的渴望和恐惧。瞎子奥罗不过说了些他们想听的话。

“你的庄稼会长得很好。”他会这样对手上长满老茧的农夫说。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邻村那个英俊小伙。”他会这样对姑娘家说,她带来了新鲜的鸽子,正隔着粉色的内脏盯着他。“别担心,他也想着你呐。”

药师的工作就是担当瞎子奥罗的眼目,他已学会看穿别人善意的谎言,看到秘密情人之间鬼鬼祟祟的眉眼交流就能猜到不久之后的婚讯,在篝火边听人聊起哪家和哪家的世代恩仇就能预见必有冲突、争斗,有时甚至会是谋杀。他也学到了,当人们遭到生命中的重创而惊慌失措的时候,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世人总是率先求助迷信的手法,以求找到对策;把不相干的事情强拉硬扯到一处,只为理解眼下发生的事。他领悟到了,不管秘密有多重要,不管人们怎样对天对地发誓绝不泄密,总会有人忍不住要说出来,而被泄露的秘密拥有可怕的力量。

就在药师掌握欺诈手法的那期间,他非常无意地发现自己有医术才能。一开始,这种才能是用作辅助占卜的,进展得很缓慢:给偏头痛的人抓草药,给不孕的人贴符咒,给阳痿的人灌药酒。但是,很快就发展成给骨折的人做夹板,为肚子疼的人揉捏腹部,用他的手指抵在肿大的淋巴节上就能判断患者得了流行性感冒。还有一次,他为镇警取出了深埋在肩部的一颗子弹,之前也没有进行医术训练。不管他走到哪儿,人们都夸他有天赋,人们没见过这么沉稳、可靠并且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人们仿佛得到了天赐,药师本人更是有如天助:身为医者,他看到疑难就去解救,看到恐慌就加以平息,他是重整秩序、带来稳定的人。当然,瞎子奥罗也有其威慑力,凭借他的谎言能把别人唬得团团转;但药师明白了,真正的力量来自确实无误、货真价实的本领,预言要有切实的证据来支撑;假如你声称能救活一个人,他必须活下去才能证明你有能力;假如你宣判一个人必死无疑,他只有真死了才能证明你所言不虚。

当然,药师也好,瞎子奥罗也好,谁也无法解释他们的冒险是多么难以预料,世事难料,世人亦是不可靠的,稍有疏漏,局面就会大相径庭,以至超出想象。这可能不是他们第一次犯下大错,但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失误唯有这次。斯帕森小镇上,他们给一个富有的商人做了一次占卜,商人正在考虑扩张事业版图,但不知道一个颇有野心的年轻门生是否能担当重任,毋宁说,很怀疑他的能力。

“给这孩子一个职位吧,”瞎子奥罗说,“青春自会重振精神。”

当然,他和药师怎么都没猜到,那年轻人重振的精神竟是属于商人太太的;更猜不到,商人有天晚上回家时,发现主妇已然和年轻门徒私奔了,还顺手带走了他藏在家族礼拜堂洗礼池里的一整罐钱币。商人以酒浇愁,喝了三天三夜,一杯接一杯,然后,用油擦了枪,等瞎子奥罗和药师从磨坊主家吃完晚饭回来,一枪毙了奥罗。

药师几周后才知道,这个被妻子抛弃的商人一不做二不休,已悬赏一笔钱征求药师的人头,罪名是欺诈,赏金不多,但也很诱人;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就逼得他逃得越远越好。药师为死去的同伴感到哀伤,这是他和过往生活的唯一牵连;不过,到了这时候,药师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他要有归宿感、安分守己的、稳定的生活。又过了许多年,他才在北方山区的一个偏僻小村里找到了理想的归宿,起先他只是路过那里,有个母亲病倒了,她有四个孩子要养活,于是他留下来照顾她,从此再也没有漂泊。

药师来到戈林纳,开起自己的药铺,慢慢经营,稳扎稳打。那时候,马尔科·帕罗维奇还没出生,但他说起药师初来乍到的时候,好像他亲眼所见似的:马车上堆了好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儿,几十个瓶瓶罐罐装在十几只箱子里,小心翼翼地被搬进废弃的修鞋铺里,柜台是村里的男人们帮忙搭建起来的,关在鸟笼里的朱鹭出现时,村民们无不倒吸冷气、惊叹不已。许多年里,村里的孩子们都以朱鹭为乐,使出浑身解数想教会它说话;药师也从不试图纠正他们的做法,当然,那是出于纯粹的欢喜之心。许多年里,药师索取的酬劳只是柴火,只要点燃他家的壁炉就够了;你只消从柴火堆上取一根圆木头,就能得到特权,单独坐在药铺里涂了漆的木椅子里,向他吐露你的烦恼,不管你有怎样的头痛和噩梦、吃了什么东西不消化、房事如何不振,药师都会耐心聆听,频频点头,还做着笔记,好像他拥有所有时间一样不慌不忙,他会让你张开嘴,凝视你的眼底,摸摸你的脊柱骨,然后推荐这种或那种晒干了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