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溪流

走到半山腰,那个人影停下歇息,我也停下来,借着一棵被风吹乱、枝条倾覆路沿的低矮小树作掩护,闻到的尽是薰衣草和鼠尾草的香气。他站在山路中央,左右摇摆了几下,好像在环顾四周,我觉得他是在回头看我,他知道我跟着他,想决定怎么对付我。万一他转身走向我、和我对峙,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也第一次后悔依然披着白大褂、背着窸窣作响的双肩背包。那个男人在徘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仿佛在演绎某种缓慢、沉滞的舞步,弓着肩背,胸腹在暗影里起伏,而我呢,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影里,突然发现自己想到了所谓的魔罗,便忍不住默默取笑自己。

接着,月亮出来了,在整片山坡上投下明确的光影,路边的树木、舒缓起伏的山石在明暗间如浮雕般凸显,我看到他又走了起来。很慢很慢地,他攀上了山坡。我等他消失在一个弯道后面才拔腿去追。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一种被抛在谷底的错觉,陡峭的山坡在我面前耸起,走得越近,山就越高,现在我到了弯道,山路拐向右面,看起来像是延伸进了一片干涸低浅的河床,听起来也像,少量的溪水流经轻风微抚的平缓山坡,渐渐远离小镇。现在,我可以俯瞰到沙滩被冰激凌店和饭馆露台上的霓虹招牌照亮,海水倒映港口的灯光,泛出彩虹般的斑斓,也能望见安通神父的修道院花园里空无一人,四周黑寂。

那人稳稳地走上河床,涉过细流,朝树林小坡走去,那片树林在我们眼前骤然开阔起来,我尾随其后走进那片无遮无拦的空地,只希望他别再回头寻找我,因为现在我们正斜穿山坡,我没处可躲。风停了,蝉声似乎也停了,万籁俱寂,只有我脚下的河床上偶尔发出石子摩擦、背包搭扣和拉链拉头轻撞的轻响,偶尔,草丛里会传来什么东西快速跑过的动静。

那人在前面挺远的地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吃力地涉水而行。从后面看,那剪影有点古怪,身子前倾,一双大脚悄然踏进土里,脑袋上下左右地晃动。这个人身上看不出鼓励的意味,没有任何迹象表示跟着他走是个好主意。我停了几分钟,鞋子完全浸湿了,我看着他在前面渐行渐远,很想就此放弃,掉头回去。

就在我的前方,那人突然沉了一下,摇摇摆摆地矮了一截,然后才直起身,继续走。我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一些,也不得不在黑暗中费劲地观望前面的动静。那儿有什么东西阻断了他的前进,等我再走近一些才能瞧出个大概,那东西在夜色中渐渐显形,我突然意识到那是锁链,一段生锈的金属链子横贯在河床上,两头吊在岸边的两棵树上。链子轻声磕响,等我走到跟前才看到,锁链间挂着一块司空见惯的红色三角形标牌,上面写着:小心地雷。就算之前有过犹疑─怀疑过外公的故事、怀疑过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怀疑这样在黑夜里尾随他人的行为─此刻也全都烟消云散了,我敢肯定,肯定我正在跟着不死人,肯定自己疯狂地跟来就是为了和他相遇,正是同样的疯狂驱使外公把一大块煤块绑在一个人的脚上、再把他沉入池塘,此刻的我也借着这疯狂的力量,把背包扔过锁链,四肢着地弯腰爬过,爬进了雷区并站起来,继续走。

那人走进了树丛后,我稍有退缩,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进去。我想,他可以藏在树后,看着我在黑暗里瞎摸索,等我自以为踩中什么无害之物,眨眼间就被炸得血肉模糊,他就可以去十字路口把我也召走。我也可能在林子里迷路,在什么地方绕圈子,一直绕到天明。但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岂有放弃之理;于是我进了林子,进入彻底的黑暗,走进密集林立、针叶如刀的松柏间彻底的寂静。我知道自己在喘着粗气,因为山坡有些地方很陡,刚才涉水而行也拖垮了利索的动作。我试图让自己安静,以免那人在林子里听到我在追踪。溪流蜿蜒而上,在松林间流淌,我的双脚时不时在湿漉漉的溪岩上打滑,那些石头上堆黏着很多松针,鞋头也总是踢到松果,碎裂声简直响得刺耳。我满心期望,只求别一抬眼就发现冷不丁撞到他,或是发现他停下来只等我撞上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森林里,我什么都看不到,但可以清楚地幻想出他的模样:他戴着帽子、手捧小罐站在那里,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我,他斜着脑袋,鼻子又挺又大,眼神里透着无情,还带着外公曾一再提起的微笑。

等我走出林子才发现,我跟丢了他。溪流的河床已变成一条干涸的小路,土里冒出零星的野草,顺着山坡陡然上升,我逼着自己爬上去,两只手乱舞着以保持平衡。到了山坡最高处,土地平整起来,好像是田地,溪床之上有一座低矮的石桥,我跨上河岸,过了桥。站在桥拱上时,我看到了房屋的轮廓,荒弃的农舍挨着干涸的河床两边而建,时常被茂密的、沙沙作响的树冠阻断,那些树木和刚才我走过的林子里的松树截然不同。我想起来了,这儿准是安通神父提到过的老村,二战后,村民们决定离弃此地,搬到离海更近的地方。我经过的第一栋房子在左手边,和别的房子隔了一段路,正面看有圆弧线条,二楼的屋顶已经没了,但依稀可见狭长小窗的痕迹,玻璃被人从外面砸光了,田里的野草蔓延上来,几乎掩住了三四扇百叶窗,铰链还在,窗页耷拉在窗框上。我一路跟到这里,那个男人可能已经躲进屋里,站在没了窗户的黑洞后观望我。我根本看不到屋子里面的情形,极慢、极慢地走过这第一栋房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房子的部分围墙倒塌了,有一块区域铺着地砖,引向看似花园的场所。不死人也可能藏身于此,我心想,但如果他真的藏在那里,我甚至不想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