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药师(第2/7页)

“拿点水来。”药师一吩咐,外公立刻跑向厨房水缸,取来了水。跑回门口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被仔细揣测过了,村妇们的眼神像阴影一样扫在他身上。但外公只是直视着药师,他的身上有一股香皂味,还有一种暖意,把水盆递给他时,外公看到他在对自己微笑。

接着,妇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都是因为你,对不对?”面包师的女儿气势汹汹地冲他吼了一句。外公退上一级台阶,低头瞪着她。“看你敢回屋去!你就站在这儿,好好露个脸。看啊。看看发生了什么。”薇拉奶奶走出来,挺身站在外公身后。面包师的女儿又说:“你难道不害臊吗?给了你多大好处,你竟然和魔鬼的婊子交朋友?让她在这儿安逸过活?你们难道不知羞耻吗?”

“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吧。”薇拉奶奶说。

面包师的女儿回嘴道:“现在这成了大伙儿的事儿了!”

外公什么都没说。此刻天光大亮,隔了几小时短暂的睡眠,前夜的经历好像远在千年之前。他无法理清思绪。他猜想,就算面包师的女儿指责他介入此事,也不会有人当真知道来龙去脉。不过,还是可能有人站出来,说看到他昨晚溜出了村子;更糟的可能性是,他们会说亲眼看到他带着那个女孩回村里,看到他吃力地扶着她,在雪地里蹒跚难行;也可能,在子夜的落雪覆盖一切之前,他们就发现了他的足迹。

他躺在木头小床上,双脚冰凉,腿也不听使唤地抽搐,他费劲地克制因紧张而抽动的四肢,他几乎肯定薇拉奶奶都能隔着他的头发和皮肤听到那狂乱得直冲全身的心跳声,他容许自己相信他们已经侥幸逃过一劫。可是,现在不能不去想达里萨了─即便外公还太小,无法完全明白大熊出了什么事儿,但他这一生注定无法摆脱对此负有责任的想法。可惜事情只能如此,他才九岁,吓坏了,他能做的只是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村民们慌了阵脚,仅剩的理智都荡然无存。

“实在太过分了,”伐木工说,“她会把我们一个接一个了结的。”

“我们非得把那臭婊子赶出去不可,”约沃说,“我们要留下来。”

外公在那群男人的态势里瞧出了端倪,他们渐渐有了一种新的目标。还不至于万众一心,但他们就快达成一致了,外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而且彻底无依无靠。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她现在很需要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昨晚他们下山时,停在林中空地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跪在雪地里,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呼出的气息细细长长显影在空气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松开她的手。他感觉得到,不管她凭借什么长大成人的,不管她是为何如此沉静,无所畏惧,也不管她的肚子怎么会变得和月亮一样滚圆,都已被这一夜的恐怖尽数抹杀,过往的一切弃她而去,经过这一夜,只有他留下来陪她。仿佛他们已经失去了老虎,仿佛老虎已经抛弃了他们,只剩他们两人,外公和老虎的妻子。

昨晚,他扶着她迈上家门的台阶,虽然她听不见,他还是对她说他早上就会回来看她的。他会带来暖茶和水,还有早餐吃的粥,他一定会陪她的,会照顾她。但是现在,他突然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离家,走过广场上的这群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走过牧草地,走进她家门,那一定会挑起事端,乃至一发不可收拾。他不能那么做;他没有威仪,没办法昂首挺胸地抵挡外面这些人的愤慨,这些成年人的暴怒,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大人啊。而她呢,老虎的妻子,完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念头简直让他喘不上气来,比任何别的想法更伤他。

薇拉奶奶强拉着他进屋时,他想好好解释一番的。他想告诉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告诉她那个女孩有多么冷,多么惶恐。但他想不出一条可以解释自己的理由。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她其实纵容了他,让他回来睡一会儿,天亮了也没有喊他起床去做惯常的家务,八点钟也没有叫他起来吃早饭;马尔科·帕罗维奇手里拖着染血的兽皮蹒跚着冲出牧草地、经过屠夫家的门口、突然号叫起来的时候,她都假装忘了叫醒他。她让他睡,因为她分明知道他需要补一觉。不需要再告诉她什么了。她早就知道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决定不干涉他,她的眼神在告诉他,只要不牵涉到她本人,她就无意在这场争战中划定立场。

外公无助地站在窗前望出去。昨晚的雪堆开始融化了,有一摊混了烂泥的稀雪水塘;村里那些又脏又乱的狗到处乱窜;栅栏柱和村里人大敞的屋门都湿漉漉的,冷冰冰的;在这一切景象的后面,是牧草地尽头的屠夫的家,那里的烟囱突然间仿佛遥不可及了。药师帮弗拉迪沙站起来,朝他的药铺走去时,外公奔出门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