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4/13页)

身为古斯勒琴师的那十年里,他遇到了最终毁掉他一生的女人。她叫阿玛娜,天生爱热闹,又聪明又迷人,是富庶的土耳其丝绸商人哈桑老爷的宝贝千金。在这个小镇里,阿玛娜多少带些传奇色彩,因为她十岁时就宣誓一辈子做处女,将一生奉献给诗歌、音乐和油画(油画方面想必乏善可陈,但无关宏旨)。大家对她的生活知之甚详,主要因为哈桑老爷,他每天去茶馆都要抱怨─不如说是夸耀─阿玛娜又有了哪些新癖好,他本来就挺招人烦的,一说起女儿更是巨细无糜,没完没了。可想而知,阿玛娜就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主题,无人不知她自负、机敏且妩媚;她喜欢精美菜肴;她意志坚定而且极富创见,每当父亲提议她见见某个追求者,她就会每隔一周以自杀要挟父亲作罢;她还会偷偷溜出父亲的豪宅,连面纱也不戴,公然加入桥头河畔的狂醉歌舞夜,这种夜游已成为她的固定仪式,除了哈桑老爷,人尽皆知。

卢卡时不时见到她,但总隔着一段距离,他眼中的她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扎着长辫子,笑起来烂漫无邪。要不是她对他的乐器产生了好奇,他可能永远不会和她说话。有天夜里,乐队刚刚演奏完热闹的一曲《那是你的血吗?》,卢卡的目光刚从古斯勒琴身上抬起来,就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捏着一枚金币,要往他脚边的旧帽子里放。

“男孩,这琴叫什么?”她大声地问道,还用穿着凉鞋的脚点了点琴身,其实她是明知故问。

“这琴叫古斯勒。”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可怜的小琴,”阿玛娜的语气竟让别的来给钱的路人停下来,在她身后流连,“只有一根弦。”

卢卡说道:“明天他们大概会给我一把大一点的提琴,但我仍然不会舍弃我的单弦琴。”

“为什么?它有什么了不起?”

就在那个瞬间,卢卡觉得自己脸红了。他说:“五十根弦奏一曲,但这把单弦琴能讲述一千个故事。”

阿玛娜把那枚金币投进了他的帽子,但她没有走开。“那好,古斯勒琴手,给我拉一曲吧。”

卢卡鞠了一躬,开始独奏,在那十分钟里,桥上仿佛鸦雀无声。别人告诉我,他演奏的曲子叫《绞刑吏的女儿》,但卢卡自己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演奏了什么;多年后,他只记得琴弦在胸膛里撩拨出一阵阵脉动,记得自己发出奇怪的歌声,还记得阿玛娜的手一动不动搭在腰间所定格的轮廓。

风言风语出现了,人们说卢卡和阿玛娜在桥头相依而坐,直到天明;卢卡和阿玛娜在小酒馆里,猫在一张纸上头挨着头。

他们彼此相爱,这是肯定的。不过,那种爱的性质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简单。卢卡找到了欣赏他音乐的知己,他演奏的每首歌她都想听;她懂得诗歌、谈话的艺术,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就是他早已放弃和乐手们尝试交流的主题。阿玛娜发现卢卡不仅有迷人的志向,还有深沉的智慧,他设想并实现的旅程让人难以置信,还希望这旅程如此继续下去。但是,问题出在这里:她早已发誓和男人撇清关系;他也没有费神费力说服她改主意,因为他早就想明白了,自己不想和女人扯上关系。阿玛娜决意要以处女之身死去;而卢卡那时已经发现,每当看到镇上的年轻人在夏日里潜到河里游泳,自己都要忍耐高涨的性欲。这个世界已经处处和他作对了,若迈出最后的那一步,将意味着自找苦吃。虽然他对那段岁月绝口不提,也不管日后他会对老虎的妻子做出什么事,大家总是希望卢卡确实拥有过幸福。

那一年里,他和阿玛娜的友谊在歌声和哲学辩论中、在讲故事中、在针对诗歌和历史的无意义的争辩中日益深厚。温暖的夜里,他们并肩坐在桥上,不和老乐手们混在一起,卢卡怀抱单弦提琴弹唱歌谣,阿玛娜坐在他身旁断了椅背的破椅子里,将下巴抵在他肩头,随着他的乐声歌唱,令他的歌动人至深。他或她,都算不上是引人注意的歌手,但合唱起来却别有风韵,融汇出一种低沉又惊人的忧伤,哪怕最兴高采烈的人都会被他们离奇的歌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离开跺脚畅饮唱欢歌的传统桥头乐队。

在阿玛娜的帮助下,卢卡渐渐走上他多年前为自己设定的生活道路。他开始撰写自己的歌─经常是随兴所致,在桥头就写起来;也开始鼓动一些年轻的古斯勒琴师跟随他。但他仍然筹不到去本城的盘缠;而且,就算他攒够了钱,也不想把阿玛娜独自抛下,更不能两手空空就请她嫁给自己去闯天涯。就在那时候,有个说话慢条斯理、蓄着长胡须的学者出现在萨若波,他叫福克,据镇上好事者的传言,他在城乡间流浪十年,听到乡村歌谣和传说就会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