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3/13页)

在萨若波的第一个星期,卢卡在东镇妓院楼上租了一间屋,天花板薄得像纸片,他还得知,河岸边的乐人团体里有着森严的帮派等级,表演不是随心所欲的。乐人们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活跃开朗、乐于分享并交换彼此的歌谣;甚至算不上是地道的古斯勒琴师。他没觅到哪个孤身隐士把玩他钟爱的单弦提琴,但找到了两个相对来说势均力敌的乐团,一个倾向于源自西方的铜管乐,另一个忠于奥斯曼时期定格的复杂弦乐。那两个乐团分据两岸,夜夜笙歌,固定成员大约维持在二十人,夜越深,越来越多的买醉人聚集过来,街上充盈着酒气、香水和河岸上潮湿夜气混合的气息,两个乐团便分据桥的两端。慢慢地,一首曲子连着一首曲子,一支舞连着一支舞,乐人们会在宽宽的圆石拱桥上慢慢往前移动,乐团推进的速度完全取决于观众的数量、跳舞者的风采,以及停下脚步来观赏的路人们的热情。歌曲也和卢卡曾经假想的不一样,不是庄重冥思爱情无常的感伤情歌,也不会唱起苏丹统治下民不聊生的实情,相反,他们唱酒歌,只唱纵情声色、不醉不归,诸如《我们最后一个孩子走了》、《既然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应该重建村庄吗?)》。

乐人们也比卢卡预料的更复杂,更像是贱民,邋遢、酗酒、无法无天,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们大都是游民,流动性极高,因为每隔半年左右就会有人坠入爱河结婚去了,再有一个人死于肺炎或梅毒,还至少有一个人因犯了什么小罪、触怒了什么大人物而被捕,再被吊死在小镇广场上,杀鸡吓猴。

渐渐地,卢卡和他们混熟了,他夜复一夜地跻身于弦乐部,但手里的古斯勒琴大多时是沉默的,只在几首曲子里弹两三段;他和长年累月厮磨在桥上的老乐手们慢慢熟稔起来。有个打手鼓的土耳其人,头发总是抹得油光光的,据说在富家小姐们中间相当得宠。还有一个发色如枯草的小孩,谁也讲不出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被人割去了舌头,但他打起铃鼓来却是得心应手。拉手风琴的乐手名叫格里格卡利卡·博基奇,只要有高大丰满的美妇人驻足聆听,他的牙齿就会不听使唤地打战,变成一种滑稽的伴奏。小提琴手没有真名,人称“和尚”,有人说他离开本笃会是因为上帝给他的使命是当乐人,而非保持缄默。实际上,这个绰号纯粹得名于他异乎寻常的发型:此人三十岁,但从前额到耳际寸草不生,眉毛也没有一根,因为某个可怕的狂醉之夜,壁炉里生不起火,有人爬到烟囱上往下浇油,而他正在下面生火。

这些人,都对历史或文学一窍不通。这些人,都没想过挣一份更好的生活。这些人,谁都不在乎古斯勒的传统技艺,也不理会它在史诗中的作用,但他们觉得古斯勒琴能给滥竽充数的乐团增添一些有趣的音色。卢卡跟着他们表演了几个月,就站在和尚的旁边,直到他们认定他哪儿也不会去,直到最主要的几个乐手都视他为一条心的好伙伴,忠贞的酒伴儿,推心置腹的知己,公认的词人墨客。人们会在自己家里背诵他写的歌曲,在集市里哼哼唱唱,为了听他本人再唱一遍,也会朝他的帽子里扔硬币。

日子就这样过去,卢卡没有放弃对古斯勒琴的挚爱,也没有停止过对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的渴望。某一天,他不得不承认:萨若波人开始厌烦他怀着极大热情谱写出的悲伤情歌了,但他依然坚信,在别处,总会还有人需要这些歌声。下午总是懒洋洋的,别的乐人都在小酒店地下室、在门廊纱窗下的阴影里、在他们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们的苍白臂弯里睡觉,卢卡却一门心思去寻找真正的古斯勒琴师。那都是些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已有很多年不弹琴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把找上门来的卢卡轰跑。但他锲而不舍地一次又一次去拜见,他们终于软下心肠。几杯拉奇加下肚,听着河水潺潺,远眺商船沿着绿油油的河堤入港,老人们就会忆起往昔,拿起卢卡的古斯勒琴拉起来。

那些时刻让他沉醉忘我,老琴师们娴熟的手法、轻踏拍子的双脚、沧桑的喉音震颤在唱词间─有时是他们想起了歌词,有时他们就临时编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确定,自己就想这样生活、这样死去;他们越是表扬他的技艺飞涨,他也越能看清自己,忍受自己出身的卑微,接受自己歌咏的爱情和现实之间的悬殊─女人无法让他产生爱的欲望,无论是在桥上蒙着面纱朝他含笑的女孩,还是他和别的乐手在小酒馆里演奏时投怀送抱的妓女们。

钱总是不够上路,所以他就留在了萨若波;一年,两年,眨眼就是三年,他在婚礼上演奏,谱写自己的小夜曲,在桥上争夺自己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