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2/13页)
因此,卢卡从小就觉得,有一个大世界在等着他,比他所知的这个乡村大得多。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理想,也同时发现父亲虽然让人又害怕又尊敬,却是个文盲,对那个更大的世界一无所知,因而也不曾为儿女们谋求走向大千世界的途径。他和哥哥们一起跟着父亲学习屠夫的手艺,他固然知道父亲懂得如何切肉,熟知刀刃的种类,谙熟剥皮的技巧,牲口一生病他就看得出蛛丝马迹,肉稍一变质他就闻得出来。然而,就算科丘有自己的业绩,卢卡只觉得他的无知很丑陋,他对战利品之外的更广博的生活毫无兴趣,令他庸俗不堪,当他不爱洗围裙,或是用指甲缝里带血渍的手吃面包时,卢卡就特别嫌恶他。几个哥哥抓到什么就当棍棒使,互打脑袋取乐,而那时候,卢卡总在忙于看历史书和文学书。
然而,不管卢卡如何反抗,屠夫家的规矩他依然逃不掉。十岁,他开始屠羊;十四岁,他的父亲给了他一把切面包的刀,依循祖祖辈辈的惯例,把他和一头小公牛锁进了谷仓,小牛的鼻孔里还塞满了辣椒。父亲指望卢卡和之前的兄长们一样,能制服公牛,将小刀插进牛头,利落地杀了它。从小到大,卢卡都痛恨这个仪式,恨其暴力,厌其无谓,但他发现,尽管他长得瘦小、手劲单薄,此时竟也期盼意想不到的成功,最好能突然爆发奇迹般的蛮力,让他挨过这一劫。但公牛一下子蹿出畜舍的后栏,当着屠夫和五个哥哥的面,冲杀过泥地,把卢卡撞得浑身污秽,还有二三十个村民围观看好戏。当年观战的某人告诉我,那就好像在看坦克车轧过电线杆。(我估摸着,起码要等人牛之战过去几十年,这位见证人才有机会看到第一辆坦克车,他才能想出这么精妙的比喻。)卢卡抱住了公牛头,胳肢窝夹住牛角。公牛大概觉得胜利在望,索性跪倒在卢卡身上,把他死死地压在地上,把他往泥里拱,人和牛一起在板条箱、饲料槽和干草垛之间冲撞。有个从戈切瓦远道而来的医生也在一旁观战,是他跳进谷仓,在牛背上砍了一斧子。卢卡脑震荡,断了三根肋骨。几天后,他的父亲在暴怒之下又折断了他的左臂。
那之后,卢卡向流浪的吉卜赛人买了一把古斯勒琴,有几户人家需要雇佣帮手放牧,他便去田里放羊了。这段往事恐怕已被人粉饰过了,人们说他我行我素,说他的声音太轻柔了,说他在宁静的夜里弹起新琴就变得无忧无虑,说他会过于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和别的年轻人一起跳进牧场山上的湖─但是,没人指责那一代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和他裸泳洗澡,这或许是因为,口述这些传闻的人正是卢卡的同代人吧。
别的暂且不谈,人们都知道卢卡喜欢坐在夏树下谱写情歌。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卢卡特别擅长写情歌,简直不像是屠夫家的孩子,哪怕他没有亲自谈过恋爱,哪怕作曲的技巧尚不足以匹配高超的作词天赋。好多人都说,只要听到卢卡弹起古斯勒琴,就算是没歌词的清曲,任何人都会感动得潸然泪下。有一年春天,一匹狼来牧场猎食,卢卡没有朝它扔石头,也没有唤来父亲的狗,而是用琴声降服了孤狼……这可能言过其实,但当传说的主角备受赏识时,故事就难免夸张些。
每当我假想年轻时的卢卡,总会看到一个颀长而苍白的男孩,大眼睛,厚嘴唇,就像田园风光画里常有的牧童,总是光脚坐着、手臂环绕小羊羔。听村民们说起他的歌,说他的音乐魅力无穷,浑然天成,你保准也会联想到那样的画面。在那段早期回忆里,卢卡是个惹人喜爱的戈林纳之子。村民们觉得让他在回忆里保持温柔可爱的男孩形象也挺好,哪怕在现实中他多少是个暴戾少年,因受制于这个贫瘠粗俗的小世界而饱受折磨,再后来,他就变成了扎着血色围裙、殴打聋哑老婆的男人。
有一点是确凿的:十六岁那年,卢卡在充沛的愤怒、决心和善良意愿的鼓动下离开了戈林纳,独自一人前往萨若波的河港,一心想成为古斯勒琴师。
那时候,萨若波的古斯勒琴师都是从邻省来的年轻人,他们挺有缘分地凑到一起,在格拉瓦河边整夜整夜地唱民谣。最早,卢卡听母亲说起过他们,她把他们描述成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所以,卢卡经年累月地说服自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父亲没有反对─公牛事件后,他就几乎没有跟卢卡说过一句话─卢卡步行了三百英里去找他们。在他的幻想里,那些男人应该表情肃穆地坐在堤岸上,脚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唱着关于爱情的歌谣,也唱饥荒,唱祖辈们漫长而悲伤的死亡─老人们很懂得如何欺骗死神,但死神总是更厉害,这个黑心肠的坏蛋能把所有人骗到手。卢卡曾经执信不疑,那就是唯一属于他的生活,必然可以指引他走向更远的世界,甚至还能让他抵达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