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10/13页)

他们草率地对她品头论足,不负责任地持续八卦,而我外公呢,口袋里藏着《丛林之书》,耳听八方碎语。村里的每个角落、每户人家的门廊里都能听到她的闲话,每次他从薇拉奶奶家出门、回家的路上都能听到。他不想去偷听,但他们谈到的事实、半真半假的猜测、包括纯粹的妄想都像黑影飘荡在那些谈话中。

“今天我看到她了。”外公站在菜贩的柜台边等着腌菜用的粗盐时,伯克提奇家的寡妇这么说,她的双下巴活像一条细项链垂到脖子上。

“老虎的妻子?”

“我看到她又出家门了,你猜得到,还是一个人。”

“她把他赶跑了,是不是?卢卡再也不会回来了。”

“把他赶跑!你好好想想吧,一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能把卢卡那样的家伙赶跑?我们村的卢卡?我看卢卡都能把羊头生吞下肚。”

“那你说是咋回事?”

“得了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老虎把他叼跑了。那只老虎解决了他,她现在落单了,除了老虎,没人去招惹她了。”

“我不觉得这事让人惋惜哪,没那么惋惜,因为那是卢卡啊。”

“这个嘛,我倒觉得挺可怜的。谁都不该遭那种毒手。”

“哪种?”

“啊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不明摆着嘛?她和老虎做了笔交易,不是吗?有可能是她亲手了结了卢卡,趁着夜深把他的头砍下来,把身子丢出去喂老虎。”

“就那个小东西?她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啊!”

“我跟你说,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魔鬼给了她力量,她办到了,现在她就成了它的老婆。”

外公听归听,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警醒归警醒,却又好奇,他觉察到那种谈话中隐含了某种超出他想象力的、下流的预示。当然,他明白老虎和谢尔汗有部分重叠,如果谢尔汗是个屠夫,这只老虎的身体里也会有屠夫的影子。况且,他从一开始就对谢尔汗抱有同情心,这只老虎─既不瘸腿也没有复仇心─也没有下山进村吃人或牲畜。他在熏肉屋里撞见的东西是庞大的、缓慢的、气息热乎乎的,但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仁慈的造物,他和老虎的妻子分享的是村民们不曾感应到的领悟。他觉得,正因为他们不知道老虎是如此实在、孤独而特别,他就不该信他们的话─他们说老虎的妻子要为卢卡的死负责,还把老虎称作“魔鬼”;她去布店的几星期后,他们又说她的身体变样了。外公在店里、广场上听说,老虎的妻子身形变大了,更吓人了,因为她得到了力量或因愤怒而膨胀起来,他们甚至做出了裁决:不是她的灵魂在胀大,只是她的肚子,肚子大起来了,于是,他们都明白了。

“你不会觉得那是意外吧?”美丽的斯韦特兰娜在井边问姐妹们,“那个姑娘,她知道要出什么事儿。可是卢卡呀,他就没机灵过。不过呢,你要是在什么鬼地方娶了个穆斯林,你就免不了这种下场。那个姑娘跟吉卜赛人一样。有可能把他吊在他自家的肉钩子上,就那么晾在那儿等老虎来吃。”

“那怎么可能啊。”

“咳,不管你信不信。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不管卢卡出了什么事,肯定不是意外。至于那个娃儿─也不是意外。”

“没有娃娃。她那是吃出来的─卢卡这些年从没让她吃饱过,现在她算是放开肚子吃了。”

“你没看到她吗?你没看到她进村时走得那么慢,身前的袍子越来越鼓吗?那姑娘挺了个大肚子,你瞎了眼啦!”

“哪儿来的大肚子。”

“啊呀,就是有嘛─我还要告诉你,那个大肚子里的娃儿不是卢卡的。”

外公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乡亲们的论断,也就是说,那是老虎的宝宝。在外公看来,宝宝是次要的。他无需像我那样去推断─可能是卢卡喝醉后造的孽,或是村里某个男人强暴她的结果,或是在老虎来到戈林纳之前就怀上了。

不管怎样,谁也无法否认老虎的妻子在变化。不管谁导致了这种变化,不管人家说什么,外公意识到:唯一的见证者只可能是老虎。她眼中的老虎,正如老虎眼中的她:不带偏见、恐惧和愚蠢的行为,不知怎的,这两个生物不用出声就能彼此理解。那晚在熏肉屋,外公无意窥见了那种默契,现在的他更想加入其中。从最单纯的层面说,他这种渴望只是关乎老虎。在这个备受漫长严冬折磨的小山村里,他只是个小男孩,太想、太想、太想亲眼见见老虎。但也没那么简单。坐在薇拉奶奶家的壁炉前,我的外公在炉灰里勾勒老虎的形象,翻来覆去地考虑所见所知的一切:为什么?谁都没有亲眼看到,却一致公认卢卡死了?老虎是魔鬼?那女孩怀上了老虎的宝宝?他想不通,为什么没人想要去了解更多─至少可以像他一样,知道那只老虎不想伤害任何人,那间屋里发生的事和卢卡、和村里人、和那个宝宝都完全没关系:那天黄昏数小时的寂静中,老虎悄无声息地漫游下山,也带来了酸腐凝重的气味;雪花落满它的背脊和耳后,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它在炉火边享受舒适和温暖─女孩靠在它身上,梳理老虎毛皮上黏着的刺果和树脂,那只大猫摊手摊脚地趴着,打着轻呼噜,红色的舌头一下一下把冰凉的爪子舔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