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17/18页)

我拿出那本老旧的《丛林之书》─你知道,就是我一直搁在衣兜里的那本旧书,我把它拿给他看。“我向它保证。”他带着莫大的兴趣看着书,还拖着煤块走上前来,闻了闻旧书。

“我明白了,这是你不想失去的东西。”

我突然想到,应该把话挑明,因为我们都对意义非凡的物品起誓了,所以我又说:“我可以对着它起誓,但要说的是你将会下沉并溺水。”

“你赌的不是我死吗?”

“不,因为你保证在那种情形发生之前就拉扯绳索。”我对他说,“这是你改主意的好机会。救护车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这纯属睁眼说瞎话,多米尼克大概只走了一半路,现在根本到不了战地医院。但我尽力了。迦沃·盖乐笑了又笑。

他伸出手,当我要握住时,他突然把什么冷冰冰的、金属感的东西放进我掌心。子弹,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在我为了来湖边做准备时,他已经把子弹取出来了。我低头去看那沾着血迹的、还挂着一缕头发的亮闪闪的子弹,就在这时,迦沃朝栈道边缘一步步退去,他对我说:“好了,大夫,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说完就倾身向前,落入了湖中。我不记得听到湖水溅起的声音。

我几乎能听到多米尼克在我耳边说:“我的上帝啊,导师,你让脑袋里有两颗子弹的人脚绑煤块跳进湖里去了。”我什么也没做,水泡荡漾的时候没有行动,等水泡消失了也没有动弹。那条绳子略微抻直了一点,但之后就静止了。

一开始,我在心里说,或许我应该把迦沃的手和脚踝捆在一起,因为他的手活动自如,完全可以解开脚上的绳结,再折一根芦苇杆或是推起一张荷叶,就能在我眼皮底下偷偷呼吸了,罗宾汉电影里不是有过这种场景嘛。接着,我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想明白─如果他死在这池水里,脚上带着那么重的煤块,他根本浮不上来。我还想起来,之前他被下葬就是因为溺水,他肯定会憋气─而且喜欢用这种杂耍把戏骗老实人,让别人因为他的死而自责自怨,他就能带着愚弄众生后的病态的胜利感远走高飞。

“我哪儿也不去,”我自言自语道,“就等他爬上来,或是浮起来。”所以我坐在岸边,抓住绳子。我拿出自己的烟斗开始抽烟。我可以想象,村民们倚在黑夜中的窗口,恐惧地遥望我们─我,一个医生,让一个奇迹般生还的人去自溺。好不容易过去了五分钟……七分钟。十分钟。十二分钟。到了十五分钟时,我真的是把烟斗扔在一边,准备去拽绳子,可绳子僵硬得像块铁。他没有上来,也没有气泡。我开始想,自己大概错误估算了池水的深度,腰间的绳子会勒得越来越紧,有可能勒断他的肋骨。这时候,我开始用力拉绳子,但很慢,每隔几分钟拉一点,如果天赐奇迹让他活着,我也不至于伤到他,也能让他领悟到我在提醒他,他就可以拉拉绳子以示回复。但他没有动作,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已相信他肯定死了,我被诓骗进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默想他的尸体摇曳着漂荡在水里,脚沉在下面,身体像个轻飘飘的气球浮在上面。人不是鼠海豚,我在想,人不可能像那种动物一样存活。人不可能只因他觉得应该那么做,就可以放慢心跳。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哭了一会儿,主要是为自己而哭,而且烟草也抽光了。我不再拉绳子了。我已经看得到行刑队朝我举起了枪。我在想,也可能在希腊的某个小山洞里度过余生吧。我开始考虑:应该把自己的名字改掉,改成什么才好?夜晚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小鸟醒来,还有一小时就要天亮了。

这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听到水里有声响,便抬头去看。水里的绳子在动,湿漉漉地浮上来了。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我能看到湖的对面,小树林长在芦苇荡上面。就在那儿,迦沃·盖乐─不死人─慢慢地从湖里爬上潮湿的对岸,外套完全湿透了,水草绕在他的肩头。他脚绑煤块,腰间缠着绳索,至此,已经整整几个小时了。我悄悄地站起来,动静很小。迦沃·盖乐的帽子在滴水,水顺着耳朵流下来,他摘下帽子,甩了甩水滴。接着,他弯下腰,解开脚踝上的铁链。他的动作稀松平常,好像不过是在解鞋带、脱鞋子,再解开腰间绳索的结,让绳子滑落回了水里。

他转过身,确实是他,是他的脸,和之前一样带着微笑,彬彬有礼,他对我说道:“记住你的誓言,大夫─为了下一次相见。”他朝我挥挥手,转身消失在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