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

迦沃·盖乐

要理解我外公这个人,必须知道两个故事:一个关于老虎的妻子,另一个关于不死人。这两个故事犹如秘密的河流贯穿外公的一生─他在军队里的岁月;他对外婆至死不渝的爱情;身为外科手术医生在大学里扮演的暴君教授。第一个故事是他去世后我才得知的,关于外公如何成长为一个男人;第二个故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关于他如何变回一个孩子。

战争开始得不动声色,起初的十几年我们只是如临深渊地等,等得战事也仿佛被削弱了。孩子们在学校里口口声声说“现在哪一天都可能开战”,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只是在重复多年来听惯的家常话。先是选举,再是暴乱,一位部长被暗杀,三角洲地带的大屠杀,然后是萨若波城事件,之后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弛下来,释然了。

开战前,我从四岁开始就每周和外公走路去城堡看老虎。总是只有我们俩。总是攀上斯特米亚山,从山脚到山顶,沿着古老的马车小道,穿过西城公园里的林荫谷道,跨过十几条清澈的小溪,溪水在矮树丛里潺潺流过,还是个小女孩的我就在那里度过了无数欢乐时光,手拿树枝,把湿漉漉的秋叶从布满苔藓的石头上扒下来,指望这样就能找到小蝌蚪。外公总是弓着肩背,双臂甩前甩后─划船,每当外婆目送我俩出门,总会在阳台上喊一声,大夫,您又要去划船啦!─大步流星往前走,一手抱着我们自家菜园出品、即将奉献给动物们的美食。他总是穿背心和宽松长裤,雪白的硬领长袖衬衫,在医院里穿的工作鞋擦得很亮,即便是夏季去爬山也是这番穿戴。我比他矮了一英尺半,穿着磨破了的运动鞋,三步并作两步,唯一的任务就是跟上他。过了铁路就是大斜坡,我七岁时曾骑着自行车在这里加速下滑,跌破了膝盖,要用浸了拉奇加的布条包扎,那让我哭号了半小时之久。下了斜坡,就是陡直的上坡路。

外公见我落后了,就会停下来,抹一把额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我只是个老头子呀─快跟上来,你的心脏是块海绵还是个小拳头?”

等我快走几步,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他又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看他那乐滋滋的样子简直气死人,他还说,如果我像土豆袋里的黄鼠狼那样喘粗气,如果我胆敢毁掉他愉快的户外时光,他就再也不带我出来玩了。站在斯特米亚山顶,刚才走过的羊肠小道蜿蜒地掩映在草地和点点花丛里,一路向东望下去就能眺望到残破的罗马古墙,昔日的加农炮声已消逝,击下的碎石却还在原地;越过古镇的鹅卵石大道,能看到阳光照耀下的灰蒙蒙的玻璃窗,淡橘色的屋顶,咖啡馆和纪念品商店的亮色遮阳篷下飘荡出烧烤食物的烟雾。鸽子,从山顶上都能看到,它们聚成密集的一团,像戴头巾的女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街道,弯弯曲曲通向码头,大河小溪日日夜夜在那里汇聚,冲撞着半岛的尖头。等我们走到城堡庭园就看不到远处的景致了,到了动物园门口先买票─不是周末的话就不用排队,就我们俩,整个城市沉浸在午餐后的慵懒休憩中。我们总是先走过嘴巴嚼个不停的骆驼、和带着斑点的白鹭关在一起的大河马,径直走向老虎园,看它们不知疲倦地在古老的隔栅门里来回踱步。

等我到了十三岁,看老虎的这套程式变得有点烦人了。从动物园回家的一路上,总会接二连三碰到相熟的朋友,那些与我同龄的孩子早就不跟大人一起玩了。我看到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或是在议会大楼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抽烟。他们不但看到了我,并且记得很牢,好在学校里拿这件事取笑我。其实他们没有存着坏心,只是开开玩笑;但他们的讥讽提醒了我:我是一套仪式的囚徒,而我不再感到仪式有必要维持下去了。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仪式并不仅仅是为了我好。

战争开始没多久,行政部门就决定关闭动物园。这显然是为了防范类似佐伯夫事件的意外发生─南方地区的一个大学生在动物园商铺引爆自制炸弹,导致六人死亡,那里不久后就成了我们的南部邻国。未雨绸缪,这是行政部为了保护本城和市民的预警安保措施之一,而其前提是酝酿足够的惊慌,并故意高估敌人的力量。除了动物园,他们还关闭了公交系统和刚刚命名落成的国家图书馆。

我已有点迫不及待想甩掉童年时代的仪式,动物园被关闭并没有引起太多紧张。我们在内心深处都知道─行政部门也知道─战争发生在七百英里之遥,本城沦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已经发现敌军心不在焉。我们知道绝不会发生空袭,因为我们的军队在六个月前已接管了飞机制造厂和马尔汉机场,但行政部依然执行宵禁,以防万一,晚上十点后强制性熄灯。政府颁发公告,警告市民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敌方间谍,因此,在常去的咖啡馆重遇你的亲朋友邻前,记住他们的族姓家名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万一有人真的是叛徒,你却没有上报,你也会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