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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羞而得意地冲甘特笑了笑,用她能干的纤手轻拢了一下秀发。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结实、丰满的屁股,看着她无须穿紧身衣就能显出的苗条身段,看着她跷起的修长秀腿,看着她动人的双足蹬着玲珑的棕色便鞋——她看上去结实、强壮、干净、优雅——浑身散发出淡淡的丁香味。他盯着她那双诚挚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明亮而沉稳。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性的确很了不起。

“天哪,伊丽莎白,你长得可真漂亮啊。”他说。

“我一生也都过得很安逸,”她说,“我一直很注意关照自己。”

他们两人一向可谓彼此相知——自他们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须什么辩解,无须提问,也无须回答。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游离于他们之外。寂静中,他们听见喷泉的溅落声和广场上开怀的大笑声。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墓碑样簿,一页一页地翻着,上面的图片都是佐治亚普通大理石和佛蒙特花岗石的墓碑。

“我并不想要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选好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我想要你门外的那尊石雕天使。”

他的脸上马上露出震惊且不太情愿的神色。他咬起薄薄的嘴唇。没有人清楚他在心里多么喜欢那尊天使。在众人面前,他经常说这尊天使简直就是个大累赘,并且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订购它。在过去的六年里,那尊天使一直搁在门廊里,饱经了风雨的侵蚀。现在它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黄褐色,上面布满了斑斑污渍。这尊天使产自意大利的卡拉拉。她一手拿着一朵石制的百合花,另一只手向上抬起做出祈福状,身体笨拙地站在一只踮起的石脚上,柔和的脸上挂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一旦生气的时候,甘特就会把气撒在这尊天使上。“你,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怒吼起来,“是你让我穷困潦倒,把我毁了,是你害得我晚年没有好日子过。现在你非要把我压死了才甘心,你这个可怕、可恶、狰狞的魔鬼。”

但有时候,当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会跑来跪在天使面前失声痛哭,不停地叫着辛西亚,恳求它能够爱怜他,祝福他,饶恕他这个悔罪改过的儿子。这种表现常使广场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怎么啦,”伊丽莎白问,“不愿意卖给我吗?”

“这尊石像的价钱很高呀,伊丽莎白。”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在乎,”她坚定地回答,“我有的是钱,要多少你只管说吧。”

他默默思索着天使搬走后留下的那片空白,那可是难以弥补、难以抹去的——它将会在他的心坎上留下一个大缺口。

“好吧,”他说,“我就按原价让给你,420元。”

她从皮夹子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数好以后递给了他。他却把钱推了回去。

“用不着,等我完工以后立起来的时候再说吧。碑上还要刻些字的,对不对?”

“对,要把她完整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等全刻上去,”她边说边递给他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我还想再刻上几行诗——要适合纪念这样一位英年早逝姑娘的诗。”

他从书桌上的分类架里拿出一本破烂的铭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拣出一段段念给她听,但是她听后一个劲直摇头。最后他说:“伊丽莎白,你听听这一首怎么样?”他念道:

好花盛开她毅然离去,

青春之路尚未走完;

生命爱情都未用尽,

上帝唤她怎能不去。

只有忠诚随风低语,

她的远离并无伤悲;

虽然离开你的怀抱,

投入天堂寻求胜境。

“噢,这首很好,很好,”她说,“就选这一首吧。”

“好的,”他表示同意,“我也觉得这一首最好。”

在他那间阴凉而带着霉味的小办公室里,他俩站起身来。她娇小的身材只和他的肩部齐平。她戴上小巧的羊皮手套,把纽扣在那两只小巧红润的手掌部扣好。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张破旧的皮沙发上留下了他瘦长身体的印子。她抬起头看了看他,见他的脸色非常难过,神色严肃而阴沉。他们彼此心里明白。

“伊丽莎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说。

他们缓缓经过身边的大理石碑,朝店门前走来。木门之外守卫着那尊天使,这时候她下垂着眼睑,嘴角露出一丝茫然的微笑。简那度正缩着头,耸着肩。他俩走出店铺的门,来到了前面的门廊里。

皓月已升到夜晚晴朗的高空,好像自己的幻影挂在那里。一个小报童挎着空空的报纸袋子,踩着轻快的脚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满是雀斑的鼻子似乎已经嗅着了晚饭的香味,并且满怀期待。他们站在门廊旁边,孩子走了过去。这一刻整个生活似乎凝结成了一幅画面。消防队员和法格·斯路德早就看见了甘特。两个人低语了几声,然后朝他这边张望着。一个警察靠在警署前的凉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在喷泉下面的中央草坪旁边,一个农夫正弯下腰凑到喷嘴前喝水,喝完后又站直身子,手上、脸上湿漉漉的,他张眼四望。在市政厅楼上税务局的办公室里,身高体胖的杨赛穿着短衫,也在瞪眼张望着什么。仿佛在这一刻,喷泉富有节奏的喷水也停了下来,生活开始静止不动了,就像照片里凝固的姿势。在这个世界里,甘特觉得自己正一个人朝死亡走去。正如在1910年,有人可能会看到自己30岁时在芝加哥博览会上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女士们全都穿着当年流行的后边翘得高高的裙子,男士们都戴着黑色的圆礼帽,全都凝固在那一刻的忙碌和喧嚣中。他铭记着那个逝去的瞬间,竭力搜寻着照片以外的事(他都知道);要么就像一幅南北战争的图画,他是一位老兵,正匍匐在尤里西斯·甘特的身边,正要打算朝前冲去,却看到了前面马背上的死者;要不然,也可以说,就像英国大学的教师,忽然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苏格兰露营的帐篷,想起了早已遗失、忘却了的板球拍,想起某位已经去世多年的诗人,想起年轻的学生和老师在大学的暑假每天研读9个小时的“经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