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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种自由,这种完全沉浸在书中的自由,这种尽情幻想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甘特和伊丽莎二人都坚决主张经济上的独立:他们的几个儿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出去挣钱了。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学会独立、自强。”甘特说完后似乎觉得以前听谁说过这句话。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这样做对他们一点坏处都没有。他们要是现在不学着干点儿活,将来可就什么都干不了了。还有,他们也能给自己挣点零花钱嘛。”毫无疑问,这一条才是最重要的方面。

就这样,每逢放学、放假期间,这几个年龄并不大的男孩便到外面找活干了。但不幸的是,不管伊丽莎还是甘特,他们从来没有过问过孩子们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只要孩子们有活干就不错了。他们认为凡是能挣钱的活都是正当的,都是值得做的,而且都能磨炼人的品格。

这一段时期,生性忧郁、孤独的本恩比以前更加离群索居了。在那个喧闹的大房子里,他就像幻影一样溜进溜出。每天清晨三点钟,正是他这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好好睡觉休息的时候,但是他却在星斗满天的夜空下走出了沉寂的家,安静地来到了喧闹、油墨扑鼻的晨报报馆,开始了一天的送报工作。上完八年级以后他就辍学了,而甘特和伊丽莎几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报馆里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在苦楚和自傲中开始了自我谋生之路。他虽然住在家里,但是每天只回家吃一顿饭,直到天黑才疲倦地返回家。他走起路来就像甘特,大步流星,厚而宽阔的肩膀常被沉重的报纸压得弯了下来,显出甘特一家人特有的可怜巴巴、忍饥耐劳的样子。

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一家人的悲惨特征:他常常独自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头顶上盘旋着死亡和神秘的天使,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清晨三点半的时候,他背着装满报纸的口袋和其他的报童一起坐在小餐馆里。他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几乎悄无声息地微笑着,敏感、精巧的嘴唇轻轻抖动着,灰暗的双眼显得非常阴沉。

一到家里,他只会静静地把门关起来和尤金一起玩闹。有时候他会用他苍白而坚硬的双手拍他几下,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说的默契,这是他和家里其他人谁都不可能有的关系。他常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儿给弟弟作零花用。尤金过生日的时候,每逢圣诞节的时候,或者其他特别的日子里,他都会给他买来昂贵的礼物。当他发现自己在尤金眼里慷慨得就像麦西纳斯一样,发现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在小弟眼里就像取之不尽的财源时,他的内心既感动又欣慰。而他的收入、他离家在外的生活,始终都是他心里的秘密,别人谁都不知道。

“这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我的个人私事。苍天在上,我不会向你们索要任何东西的。”每当伊丽莎好奇地问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愠怒、不耐烦地回答。他在全家每个人面前都郁郁寡欢、充满了深情。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家人的生日,总会在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放上生日礼物。这些礼物虽然小而便宜,但都是他精挑细选买来的。要是他们的赞美和感激过于夸张,他就会把头扭到一侧,然后温和、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老天!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哪!”

也许正当他穿戴得整齐笔挺,带着白衬衫硬领子,撇着内八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或者在家里坐立不安、悄悄地来回走动时,他的神秘天使便会为他哭泣,但是别人都没有看见过,也不会明白。他是一个陌生的人,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但一直在东寻西找,他一心希望能够悄悄找到进入生命的大门,找到那一扇还没有发现的门——那块石头、那片树叶……这些东西或许能让他找到光明和友谊。在他眼里,家庭的情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喧闹的家里,他沉郁、内敛平静的性格就像某种镇静剂,抚慰了全家人的神经。在他独特的沉默中,他用自己诚实的技巧,不停地竭力搜寻、修补着古老的创伤。他娴熟地把破损的木制家具翻修一新,安静地检修短路的电线,安装烧坏了的插座。

“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电气工程师,”甘特说,“我一定要送他去上学。”说着便会夸奖李德尔上校的儿子查尔斯·李德尔多么有出息,说他依靠电气方面的特殊技能为他的父亲赚来了好几千块钱。接下来开始严厉地责骂自己的儿女们不争气。他把自己说得集多种优点于一身,却把孩子们说得一文不值。

“别人家的儿子都能供养他们的老爹,可我的儿子们就不行!哎哟,老天爷啊——等我年迈体衰想指望儿子的时候,恐怕要受罪喽。塔金顿上次就跟我说过,他家的拉夫16岁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上交5块钱的伙食费。你说说看,我哪个儿子会这样对我呀?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要指望什么!”接着他又会提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生活多么艰难,年纪那么小就被赶出了家门,他只得自谋生计。不过他当时的年龄往往会根据他说话的情绪发生变化,有时候说成6岁,有时候说成11岁。不管怎样,他当年的穷困状况和现在孩子们的奢侈、懒惰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