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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肚皮上有没有长毛?”哈里问。

尤金支吾了一会儿,想说已经长了毛,但最后还是如实说了。于是两个人把衣服解开,手上沾了一点生发油涂抹在身上,满心欢喜地期待自己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长出金黄的肚毛来。

“长了毛才算真正的男子汉哪。”哈里说。

春天一天天地过去了。尤金经常会到父亲的铺子里去玩,铺子就在广场上。他喜欢那里的环境:阳光耀眼并不灼人,广场上的喷水池溅出一阵阵的水花。现在,消防员们在休息了一个冬天以后都走出来聊天、晒太阳。赶车夫懒洋洋地伸开四肢坐在甘特店前的台阶上,熟练地用手中的鞭子抽打着人行道。有时候,他们几个人会笨手笨脚地当街玩摔跤。简那度坐在污迹斑斑的窗户旁边,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正全神贯注地解剖一只表的内脏;甘特自己那座上了年头的砖房,散发着青苔的霉味。前面一间正屋满地都是灰尘,堆在这里的墓碑把地面压得凹了下去。这些墓碑中有从佐治亚州运来的光滑小石板,有从佛蒙特州运来的形态丑陋、各异的花岗石。有的中型墓碑上雕刻着花盆、小天使、蹲伏的绵羊、污渍斑斑的卡拉拉大理石天使像,这是从意大利高价买来的,但是时至今日还没有售出——这些都是尤金特别钟爱的东西。

用木板隔开的里面的一间是库房。这里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石粉末,还有放置石块刻字的木头支架。室内摆放着工具架子,上面密密实实地排着凿子、钻子、锤子等。此外还有一只脚踩砂轮,尤金总喜欢用脚踩在上面拼命地转动。随着砂轮轰隆隆地飞转,他感到特别开心。室内还堆放着砂岩基座、小型铸铁鼓风机、一堆散煤和木柴等。

在工作室和仓库之间,左边是甘特的办公室,屋里积了20年的灰尘。一张老式桌子上放着一捆捆的旧报纸,还有一张皮质的沙发、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大理石和花岗岩样品。从这一侧望过去,广场一角斜坡下的菜场里挤满了赶集的马车和菜农。再近一点,可以俯瞰山下那几家“穷白人”的房子和威尔·彭特兰的仓库和办公室。

尤金每次到这里来,都会看见父亲漫不经心地伏在简那度的玻璃陈列柜上,或者靠在那扇摇摇晃晃的小格子门上高谈阔论,大谈政治、战争、死亡、饥荒等话题,大骂当政的民主党,把鬼天气、税赋、赈灾不力等现象都怪罪到民主党的身上;而对西奥多·罗斯福的所作所为、言论、政策却大加赞赏。简那度操着沙哑的外地口音不慌不忙地和他理论。不过在具体数字方面他一点都不含糊。在数字方面一旦出现分歧,他就会求助于那部三年前出版的、油渍渍的《世界年鉴》。他用脏手哗啦啦翻上一阵,然后马上得意地大叫起来:“哈,我没说错吧:1905年,民主党当政,密尔沃基市的税率是每百元缴两块两毛五。这么多年来,这可是最低的税率了。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提供总税收额呢?”他就这样神采飞扬地争论着,不时还用脏手掏着鼻子,宽阔的黄脸上露出皱纹,嘶哑地嘲笑甘特蛮不道理。

“你记住我的话!”甘特可不管他,好像他的话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从来没有被人反驳过似的。他继续说:“要是他们再次掌权,我们又得靠施舍过活了。银行又得倒闭,一冬挨不过大家就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有时候,他会看见父亲在工作间里弯着腰,站立在木架旁,手里拿着一把重重的木槌,用凿子顺着石头上字体的纹路精巧地雕刻着。他上班的时候从不穿工作服,他会穿上那件整齐漂亮的黑色外套。一到工作间,他就会把外衣脱掉,然后系上长围裙,把前面全部遮了起来。在尤金的眼里,他的父亲决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而是一位艺术大师。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拿起工具,进行伟大的艺术创作。

“他做这种手艺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尤金心想,那个黑暗的瞬间景象浮现在脑海里,他觉得岁月蹉跎,想到这个巨大的身躯一旦埋在地下,化成灰烬,淹没在杂草荒野中的时候,他父亲所雕刻的文字却永垂千古。

他满怀同情地想到了那些杂货店主、制酒商、裁缝。觉得那些人在这世上来去匆匆,所做的东西转眼就会消失,变成了粪土或者腐败的织物。他还同情像迈克斯的父亲那样的管子工。他的心血全部埋在地底下,生了锈。还有油漆匠,像哈里的父亲就是一位,经年累月,他所干的活儿都会变得黯然、剥落,会被崭新、明亮的油漆所取代。他想到死亡和幻灭的恐惧:生命一旦埋进土里,就会分解,所有的记忆、欲望都将不复存在。他为所有那些已经死去但却没有立墓碑的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岩石上或者刻在峭壁上。应该找一样世界上最为不朽的东西,刻上某种标记、某种象征,以防自己被世人彻底地遗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