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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手术吗?”

“如果他有体力经得住的话,应该可以给他动手术。”医生误解了鸟的犹豫。

“手术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成长吗?昨天接生的医院说,即使动了手术,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着。”鸟说。

“植物人……”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说了半截话就缄口不语了。鸟看着医生,等着他下面的话,随即鸟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耻的热望。刚才在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还活着的时候,这热望便犹如一群可怕的水稻害虫,黑压压地出现在了他头脑的黑暗角落里,以迅猛异常的速度繁殖起来,而且含义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难道我和妻子将被这个植物人怪物纠缠一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念头再一次浮现到鸟的表层意识里来。我无论如何也必须逃离这个怪物婴儿!如果不这样,我的非洲之旅将会怎样?鸟被一种自我防卫的激情所控制,就好像婴儿保育器里的那个怪物会隔着玻璃窗向他攻击过来似的,做好了防卫的准备。同时鸟又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羞耻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正深陷于极端利己主义之中。他不禁全身渗汗,面庞赤红。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完全麻木,只能听到自己热血流动的声音;眼睛充着血,像是被一只透明的巨大拳头击打了似的。呐,我呀……鸟的耻辱感越来越强烈,脸色也越来越红。他眼噙泪水,祈望着能守护住自己非洲旅行的梦想,能逃脱植物似的怪胎婴儿带来的重负。但是,要把这说给医生听,鸟又感到过于羞耻了。他绝望地垂下了西红柿般红色的脸庞。

“你不希望给孩子动手术,让他恢复正常吗?当然,是大体恢复正常。”

鸟浑身一震,好像自己身体最丑陋但快感最敏锐之处——比如说睾丸的皱褶部分——被温柔的手指抚摩了一下似的。他脸色涨得更红了,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怯声音说:“如果动了手术,能长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渺茫的话……”

鸟感觉到自己正向卑劣的深渊跨出第一步,卑劣的雪球开始滚动。毫无疑问,他将一路滑向卑劣的深渊,卑劣的雪球也将越滚越丰满。鸟预感到这难以避免的结局,不禁又一次战栗起来。但即便在这一瞬间,他热切而含泪的眼睛也仍然在恳求着医生。

“直接下手弄死婴儿,这是不可以的呀。”医生傲慢地反复打量着鸟,鄙夷地说。

“那当然……”鸟不禁打了个冷战,好像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回答似的连忙接口道。但随后他就觉察到,自己现在筹划的心理骗局一点也没有蒙骗住医生。这是双重羞辱,但鸟并不想反驳医生来扭转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个年轻父亲,和我年龄差不多吧?”医生龟似的头向后转动,瞥了一眼玻璃窗这边的其他几位医生和护士。鸟怀疑这医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心里非常恐惧。他昏头昏脑,喉咙里嚅嗫着空洞而逞强的话: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医生其实是支持鸟的可耻而热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别人听到,用低低的声音说:

“可以调整一下喂婴儿的牛奶的量,有时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先看看情况,如果婴儿还不衰弱下去,那就只能动手术了。”

“谢谢了!”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长气。

“不客气。”医生说话的口吻又让鸟觉得像是在嘲弄自己。医生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四五天以后你再来看看,再怎么着急,也别指望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说完便像吃了苍蝇的青蛙一样绷紧了坚硬的嘴唇。

鸟移开目光,低头向医生道谢,然后奔向门口。护士的喊声紧追过来:

“尽量快办呀,入院手续!”

鸟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慌张张地在光线昏淡的走廊里走着。走廊里很热。鸟这才意识到特殊婴儿护理室是开着冷气的,这是鸟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鸟边走边悄悄地擦拭着羞耻的热泪,可是,他的脑袋比周围的空气,比眼泪都要热。鸟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病愈不久的人那样脚底发虚。集体病房的窗子敞开着,牲口一般脏兮兮的患者或躺或卧,无动于衷地目送着热泪纵横的鸟。走到与单人病房相连的拐角,鸟突如其来的眼泪停止了,但羞耻的感觉,像内障的硬结凝滞在了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在眼底,在鸟体内的各个地方,都结着这样的硬结,羞耻感的癌。鸟感觉到了体内这些异物的存在,却未能加以更多的思考。他的脑力已消耗殆尽。一个单人病房的门开着。鸟看到一个身材小巧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地叉着双腿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晕染着蓝黑色的阴影,给人一种未发育成熟的印象。闪烁的目光挑逗似的望着鸟,同时用左手抱着隆起小小乳房的狭窄的胸,右手则来回抚摩平板的下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阴部,扯起阴毛,两脚一点一点挪开,身后的光从叉开的腿间透过来,一瞬间,阴部浮现在光线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阴部的金色纤毛里。鸟没有时间等待这位色情狂姑娘达到高潮,就从门前走了过去,但他对她颇有一点近似喜爱的怜悯。不过,在鸟羞耻的感觉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对其他的存在产生持久的兴趣。当鸟快要走出回廊的时候,那个系宽皮腰带和鳄皮表带的矮个子辩论家追了上来。他也对鸟摆出一副昂然威慑的态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补偿身高的差距,与鸟并肩走着。然后,他仰起头,望着鸟,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