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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充满了明亮得近于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而是真正的夏天,是在夏天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射烫了一下。房间里排列着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似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里,模模糊糊的。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萎靡不振。这是一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都像潜水服般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束缚者的印象。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上(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还有的脚脖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因输血而裂了口的脚脖),他们简直就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玻璃窗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闭紧嘴唇。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嘛,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就叫作《双鹰旗下进行曲》。那家伙大概是埋没在市井里的古典音乐通吧。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焦躁地反复在婴儿床当中寻找。突然间,所有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哭叫着,活泼地扭动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士投去询问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但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和那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一起,继续进行着游戏。

“不知道吗?在保育器里。你看哪个保育器是你孩子的家?”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水槽。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雏鸡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上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脸就像消遣漫画里很成熟的小孩,睁眼望着鸟,仿佛他也参加到了护士们的游戏里。毫无疑问,他不是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乌黑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上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士,似乎在表示这样的游戏再也无法接受下去了。他站立的地方角度不好,又受室内光线限制,想看清其他保育器里的内容是不可能的。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特意把婴儿放在容易看的到的地方。”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因为这句话,护士医生们对鸟的关注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对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殊婴儿护理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去。自从进入特殊婴儿护理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一样,被纱布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擦前额、眼睑和脸颊上的汗。他把双手按在眼球上,一刹那浊黑深红的火苗升腾而起,头朝下坠入深渊的幻觉立刻出现在眼前。鸟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窗里,像走进镜子里的人一样,去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好架势等在那里。随后,鸟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他和特殊婴儿护理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就像刚刚治好的烫伤留下的疤痕一样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婴儿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无疑就是他后脑部突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测锤。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受了挤压,头又尖又长。孩子的脑袋如同楔子一般,比那个瘤更直接、更强烈地嵌进了鸟的内心,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和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大为不同、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活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婴儿长着像煮虾一样通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拖曳着锤子般沉重的肿瘤,猛烈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之类的危险植物。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张婴儿床,或者一台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了雾似的蒸汽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