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黑暗(第2/4页)

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一个寓居巴黎的名画家的情人,母亲是个私生女。据说外公一年之中有三个多月住在日本,外婆就是他这段时间的当地妻子。他们两人早已过世,我都不曾见过,偶尔听说有画展前去看时,我都不禁要“嗬!”一声。看着那幅主色调恰是我所喜欢的浅蓝色的画,我会感到很奇妙: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啊!展出的作品里也有外婆的肖像画,眼睛酷似母亲。我本想买下,怎奈上面标了天价。

外公步入年迈之境后竟突然陷入一场狂热的恋爱,他抛弃结发妻子还有外婆,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结了婚。发妻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外婆可是因此而精神失常。失去一切的她当时有着怎样的无尽哀叹!

母亲只有在说起外婆的这段往事的时候,才会投入异样的热情。

无精打采的母亲总是让我担忧她会不会突然间消失,然而说起这些时,她却不知怎的显得格外坚强有力。

看看表,快下午三点了。

墓园里阳光正强烈,我再次缓步从贝隆夫人墓旁边走过,观看那里陈列着的各类献词,还有反射着太阳光的黑色花岗岩,之后来到一棵大树下,坐下稍事休息。阵阵微风拂过,吹干了我的汗水。为什么墓地里总会长有这种枝条低垂的大树呢?是为了抚慰死者,还是因为汲取了死者的力量才长得如此高大?

父亲大概还在挑选吉他吧。

好脾气的父亲,把古典吉他视为世间最爱的父亲。

听说父母新婚旅行时也是来的这里。那时候,父亲也买了把吉他。父亲说,他一把一把试弹,母亲侧耳倾听,耐心地陪他挑选。后来,母亲指着其中一把就是现在家里这把说,这就是你要的琴声。你妈妈她啊,就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地方,就是这点把我完全迷住了……这是父亲一直津津乐道的甜美往事。

母亲跟父亲的关系基本上可以说是非常恩爱,只是在我看来,父亲有些奇怪。我了解祖父母,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看来那个怪癖是父亲独有的,我从小就这么想。

比如说,父亲过生日,母亲会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父亲爱吃的饭菜。父亲会说,一定早些回来,晚的话会打电话。我也会牵挂着这件事,社团活动一结束就赶紧回家。但是等到有一定判断力的年龄,我渐渐留意到,每逢那种日子,父亲一定是直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而母亲或我的生日时又另当别论,无论早退也好,甚至请病假也好,他总会待在家里。一到以父亲为中心的情况,像升职、自立门户,甚至是为因挚友意外身亡而消沉的他举行的慰问会,我们都在等他回家吃饭,他却总是避开。要是叫上亲戚或客人来,情形就更严重,结局每每变成没有父亲在场的聚餐,客人走后才见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他被人抬回家。

从我小时候起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我和母亲曾为此不知责备过父亲多少次。

父亲难过地解释说:“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不知怎么,一想到有人在等我,我就害怕。挪不动腿,一耽搁就晚了。这样就更没脸打电话回家了,只能去喝酒。我一想到说不定会辜负别人的期望,心里就发虚。”

这或许是一种心病吧。后来,我和母亲也渐渐停止了公开庆祝。我想,那一定是触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某种伤痛吧。这样的一个父亲却能够独创一番事业,真是不容易。只是,在外面越是硬撑,内心的伤口就扯得越大吧。

尽管如此,我和母亲还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别出心裁地为他庆祝。

我们曾在父亲生日的前一晚,等他睡熟后再悄悄起身把礼物摆到桌上,蹑手蹑脚做好菜,在半夜两点把他弄醒,大家一起穿着睡衣举杯庆贺。我们的这个花样也的确使父亲得以解脱。到了生日当天,他会睡眼蒙眬地去上班,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家,像往常一样吃晚饭,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感激我们为他做到那种程度的样子。我想,那既是一种爱的表示,也是人性的软弱之处吧。

那个话题我只听母亲对我提起过两次。

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还都在试图纠正父亲的坏习惯。是为了庆祝什么来着?好像是父亲提议暑假一起去国外度假,于是我们说要准备一餐盛宴作为答谢。

母亲选来选去选中了天麸罗[3],准备好了一直等着。我等得不耐烦了,因为知道反正父亲多半还是照旧不会回来,就索性自己泡了杯面先吃起来,也分了一口给母亲。

她嘬着面说了一句:“要是他在外面另有女人,事情就糟糕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