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3/9页)

无论他做什么,沉思都将他带回他主要的研究对象——身体。他知道医生的器材是由不相上下的两个部分组成,即灵巧的双手和验方,此外再辅以一些试验性的发现,从这些发现中引出的理论性结论也总是暂时的:在这些方面,一两建立在推理基础上的观察,胜于一吨重的冥想。然而,经过这么多年解剖人体机器之后,他责怪自己没有更大胆地深入到这个以皮肤为疆界的王国里去探究,我们自以为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实则不过是其中的囚徒。在埃尤布,他与伊斯兰僧侣达拉兹结下友情,后者将自己在波斯的一个异端修道院里学到的一些方法传授给他,原来穆罕默德跟基督一样,也有自己的异端分子。他在布鲁日的小阁楼里又重新进行从前在一个泉水淙淙的院子深处开始的研究。这些研究将他带往很远的地方,他过去在所谓卑贱的动物身上做的任何试验都望尘莫及。他仰面躺下,收紧肚子上的肌肉,让胸腔扩张,我们称之为心脏的那头野兽很容易受惊,在里面来回奔走,他细心地让肺部鼓足气,故意将自己仅仅化为一只与上天的力量保持平衡的气囊。达拉兹就这样建议他一直呼吸到人的根部。他还与这位僧侣一起做过相反的试验,即体验被慢慢扼死时最早得到的感受。他抬起手臂,为指令得以发出和接受而惊奇不已,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被伺候得比自己更好的主人一同签署了这个命令:事实上,他无数次注意到,如果仅仅是想到一个意愿,哪怕将全副精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也不足以使他眨一下眼睛或者蹙一下眉毛,就像一个孩子的咒骂不会让石头移动。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得到已经接近身体最深处的自身的一部分默认。他就像分离一根茎的纤维那样,一丝不苟地将意志的这些不同形式区分开来。

他尽力调整从大脑到行动的复杂动作,然而就像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触碰一台不是由自己安装的机器,担心一旦发生损坏自己无法修复:科拉斯·吉尔对织机的了解,胜过他对自己头脑里思考问题的机器那些细微动作的认识。他曾经潜心研究过自己脉搏的搏动,然而,脉搏对思考官能发出的指令一无所知,却会因他的智力不为所动的害怕或痛苦而慌乱。性器官听命于他的手淫,然而这个蓄意完成的动作一时间内却会将他抛到自己的意愿无法控制的状态之中。同样,他一生中有过一两次,泪水曾经令人难堪地不由自主涌出。他的肠道比任何时候的他本人更是炼金术士,它们将动物或植物的死尸转化为活的物质,无需他的帮助就将有用的和无用的东西分离开。低等的火:这一堆巧妙地盘绕成螺旋形的黄褐色稀泥,还冒着它们在模子里煮熟时的热气,还有这只装满含氨水和硝化液体的土罐,它们是明显的、散发恶臭的证据,证明了在我们没有参与的配药室里完成的工作。在泽农看来,雅士们的厌恶和无知者粗鄙的讪笑并不完全由于这些东西冒犯了我们的感官,更在于我们面对身体不可抗拒的、秘密的常规感到恐惧。他继续深入到这个不透明的内在的黑夜里,他注意到隐藏在肌肉下面的稳定的骨架,这些骨头将会存在得比他长久,几百年之后,它们将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唯一的证据。他消失在它们的矿物质之中,这种物质对于他作为人的激情与感动无动于衷。他将暂时的肉体像一幅帷幕一样拉回自身,他发现自己整个身体展开躺在床上的粗布床单上,有时他故意放大自己设想的形象,这个生命的小岛是他自己的领地,在这片还有很多地区尚未探测的大陆上,他自己的双脚就是对跖点;有时,相反地,他又将自己缩小为无边无际的一切中的一点。他用达拉兹的方法,试着让意识从大脑滑向身体的其他区域,差不多就像将一个王国的都城迁移到一个偏远的外省。他尝试将星星点点的光亮投射到这些黑暗的回廊里。

从前,他跟让·米耶一起公开嘲笑那些虔士,这些人认为人体机器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上帝是一位能工巧匠;而无神论者将人的天性看作偶然的杰作而加以崇敬,如今这个观点在他看来也同样可笑。这个身体具有无数隐秘的能力,但它也有缺陷;泽农本人曾经一时大胆,梦想制造一个不像我们这样简陋的自动玩偶。他将感官的五边形在自己的内在之眼下面翻来覆去,他大胆设想过另一些更巧妙的构造,它们自身能更全面地折射出世界。达拉兹曾经掰着他发黄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向他描述在不透明的身体上洞开的九扇感知的门户,泽农起初以为这不过是近乎野蛮的解剖学家在尝试作一种粗浅的分类;然而这样的列举也让他注意到,我们赖以认识世界和生存的航道是多么不可靠。我们如此不完善,以至于只需堵上两个洞穴,声音的世界就向我们关闭了,堵上另外两条通道,黑夜就可以降临。这些门户中的三个挨得如此之近,一只手掌就可以轻易覆盖住它们,只需要将它们堵上,这个靠一口呼吸维持生命的动物就会完蛋。这个碍事的皮囊,我们要清洗它,喂养它,在火炉边或者用一张死去的动物的毛皮来温暖它,晚上要像照顾孩子或者昏聩的老人一样让它睡觉,它为他而充当整个自然的——更糟糕的是——人类社会的人质。正是通过这个肉体和这层皮肤,也许他会感受到酷刑的剧痛;正是这些活力的衰退,将使他无法如愿完成已经开始的设想。如果说有时他会怀疑自己的精神活动——为了方便起见,他将精神与自己的其他方面分离开来——那是因为精神是不健全的,它要依赖于身体提供的服务。不稳定的火与厚重的粘土,他对二者的这个混合体感到厌倦。理性的出路:一个诱惑出现在眼前,跟肉体的欲望一样迫切;一种厌恶,或者说一种虚荣,驱使他去做那个了结一切的动作。他摇摇头,神情严肃,就像面对一个过早要求得到一剂药或者一份食物的病人。跟这个沉重的肉身一起死去,或者没有它而继续一种无实体和不可预知的生活,这种生活不一定比我们在肉体之中过的生活更好,想这样做总不会为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