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6/10页)

观众对此事的反应甚为奇异。我本以为众人会大声惊呼,可他们却不以为然地静默了几秒钟。接着,一阵低语声传遍礼堂,人们齐声“嗯嗯”着,好像面对这种种令人泄气的迹象,大家都不再妄下结论了。无独有偶,那三位上台协助布罗茨基的舞台工作人员也是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一丝厌恶。总之,他们还未来得及到他身边,此时躺在地板上一直跟烫衣板较劲的布罗茨基便愤怒地冲他们大喊,叫他们滚开。那三个人立马站定,不无迷惑地看着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继续在地板上挣扎了一会儿。他时而好像要站起来,时而又想将绞进烫衣板里的衣服弄出来。有一阵子,他突然连声咒骂起来,可能是针对那烫衣板的吧,而扬声器将其清清楚楚地播放了出来。我又瞟了一眼柯林斯小姐,发现她这会儿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着。然而,随着布罗茨基继续挣扎,她又慢慢靠回座位,手指再次抵着下巴。

布罗茨基终于有了突破。他成功地将展开的烫衣板竖了起来,然后骨碌一下站起身。他骄傲地单腿站立,双手抓着烫衣板,双肘推出,好像准备攀爬上去。他狠狠地扫了一眼那三个舞台工作人员,他们退回侧厢后,他便将目光转向观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尽管声音不大,但舞台前方的一排话筒好像照单全收了,大家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所有人在想什么。唉,你们错了。”

他垂下双眼,重新陷入尴尬。接着,他稍稍挺直了身子,用手抚摸那块烫衣板的棉衬表面,仿佛这会儿才想起烫衣板原先的用途。最后,他再次看向观众,说道:

“把你们脑中的这些想法全部抛开吧。那,”他冲地板甩了下头,“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仅此而已。”

又一阵低语声掠过礼堂,然后大家再次安静下来。

接下来,布罗茨基继续在烫衣板上靠了一会儿,一动未动,紧盯着指挥台。我意识到,他正在估量到指挥台的距离,没错,接着,他开始行动了。他举起整个烫衣板架,猛砸到地上,就好像它是个助行架,然后拖着仅剩的一条腿跟上。起先,观众们似乎吃惊不小,但随着布罗茨基稳稳地向前移动,某些人就觉得自己是在观赏杂技动作,于是便鼓起掌来。很快,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接收到了这一讯息,就这样,伴着潮水般的掌声,布罗茨基一步步地向指挥台进发,完成了余下的征程。

一到达目的地,布罗茨基便立马放开烫衣板,一把抓住指挥台上的半圆形栏杆,悠然就位。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靠在栏杆上,然后拿起指挥棒。

此刻,为烫衣板动作而响起的掌声已渐渐平息,观众席再次恢复了噤声期待的气氛。乐师们也微微紧张地看着布罗茨基。然而,布罗茨基好像在回味多年后重掌乐队指挥棒的感受,他时而微笑,时而目光灼灼。终于,他将指挥棒扬至半空。乐师们刚摆好姿态,布罗茨基却又改变了主意,放下指挥棒,转向观众。他和气地柔声笑道:

“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大酒鬼。现在就让我们来瞧瞧,我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能耐。”

最近的麦克风离他也有一段距离,因此只有一小部分观众听见了他的话。总之,紧接着,他又举起了指挥棒,整个乐队立刻投身于穆勒里的《垂直》那刺耳的开篇音符之中。

我倒没觉得如此开篇有什么特别奇异的,但这显然出乎观众们的意料。许多人都从座位上惊跳而起,而随着这拉长的不协和和弦延续到第六、七小节的时候,我看到有些人的脸上呈现出几近恐慌的神情。甚至连一些乐师也焦急地看了看指挥,而后又看看乐谱。但布罗茨基仍在稳步调升乐曲的强度,始终保持他那夸张的慢节拍。演奏到第十二小节时,音符突然爆发,而后戛然而止。观众们轻轻地叹了口气,音乐立即又激昂起来。

布罗茨基不时地用那只空闲的手稳住自己,但这时候他已深深地沉醉了,似乎只需象征性的支撑便能保持平衡。他摇晃着肢体,尽情地在空中甩动双臂。在第一章的头几节,我发现一些乐队成员愧疚地看着观众,仿佛在说:“是啊,真的,他就是叫我们这么演奏的!”但接着,渐渐地,乐师们也沉浸在布罗茨基的幻境之中。起先,是小提琴师们入了迷,接着,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乐师沉醉在自己的演奏中。当布罗茨基引领他们进入忧郁的第二乐章时,整个乐团似乎都被他折服了。此时此刻,观众也一改先前的不安,定定地坐在那儿。

布罗茨基利用第二乐章较为松散的形式,将其推至空前奇异的境地,而我呢,尽管我熟知穆勒里乐曲的每一细节,却也渐渐入迷了。他几乎全然无视曲子的外在结构——即作曲家向装点作品表面的音调与旋律的倾斜——而恰恰侧重于隐藏在外壳下的独特的生命形态。所有这一切略显龌龊,近乎于裸露癖,表明布罗茨基自己对他正在揭示的事物本质深感窘迫,却又无法抵挡向纵深挺进的冲动。结果,这既令人胆怯又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