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驾着霍夫曼的黑色大轿车出了停车场,开上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两边是茂密的冷杉林。很显然,这条路不常有人走,路面坑坑洼洼,没有路灯,非常狭窄,两车交会时必须减速慢行。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凝视着黑漆漆的前方,以防撞到什么障碍物或遇到急转弯。小路笔直起来,借着车头灯光,我发现自己正驶过一片森林。我加快速度,继续在黑暗中穿行了一会儿,接着,我透过树林瞥见左边有些光亮。我再次减速,这才意识到那是音乐厅的前部,富丽堂皇,华灯照亮了夜空。

现在音乐厅离我有些远,我的视角也有点偏斜,但我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它那壮丽的大体外观。几排威严的石柱矗立在中央拱门两旁,高大的窗户直达巨大的圆形穹顶。我不知道宾客是否已经到达,于是干脆彻底熄火,摇低车窗,想看个清楚。但即便我从座位上直起身,还是被树木挡住了视线,丝毫看不到地平面上那建筑的情况。

接着,我继续盯着音乐厅看,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就在这会儿,我父母即将到达。我忽然记起了霍夫曼那惟妙惟肖的描述,他们坐着马车,从黑暗中出现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实际上,就在我倾身窗外之时,我仿佛能清楚地听到不远处马车经过的声音。我关掉汽车引擎,又听了听,把头再伸出去一些。接着我干脆下车,站在黑夜中屏息聆听。

风飕飕地在林间穿梭。接着我再次隐隐听到了先前那个微弱的声音:马蹄的嗒嗒声,有节奏的叮当声,木制车厢的嘎嘎声。随后这些声音渐渐隐没在树林的沙沙声中。我又继续听了一会儿,但是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最后我转身回到车中。

我感到无比平静——几乎是心若止水——站在外面小路上的时候还是这种感觉,但等我一旦重新启动车子,一股强烈的沮丧、恐惧和愤怒感便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我的父母这时刚刚抵达,而我却在这里,准备工作远未完成,甚至这会儿还要驱车离开音乐厅去办其他事情。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穿越树林,继续前行,心里愈发感到愤怒,我决计无论如何一等手头的事情办完,就尽快赶回音乐厅。可接着我又突然想到,我其实不知道怎样去索菲的公寓,甚至不知道走这条森林小路是否方向对头。一阵无力感席卷而来,但我依然加速行驶,看着车灯照耀下的树林在我面前一路延展。

这时,我突然发现两个人影正站在前方招手。他们就直直地站在小路中间,我靠近时,他们虽挪到了一边,但还是继续打着遇急信号。我放慢速度,看到有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在路边支了顶帐篷,围着个小小的便携火炉。我一开始以为他们都是流浪者,但随后我看到了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位身着西装的灰发男人,正弯腰靠向我的窗户。在他们身后,其他几个人刚才一直围着火炉,坐在好似翻转过来的木板箱上,这会儿他们都站起身,朝我的车走了过来。我留意到,他们都举着个锡制野营杯。

我摇下窗户,那女人看着车里的我,说道:

“噢,你来了,我们真高兴。你看,我们的争论陷入了僵局,根本不能达成一致。总是很麻烦,对不对?需要行动的时候,我们从未达成过一致。”

“但无疑,”穿西装的灰发男人严肃地说道,“我们得尽快得出个结论。”

他们两人还未来得及说点别的什么,我看到他们身后有个人站了起来,正弯腰看着我,此人是我的老同学杰弗里·桑德斯。他也认出了我,便推开他人来到前面,拍了拍车门。

“啊,我正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他说道,“老实讲,我有些生气。你知道,你保证过要来喝杯茶,却又没有过来。不过,我认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还是依然故我啊,有点无礼,老朋友。别介意。你还是出来吧。”说罢,他打开车门站在一旁。我正要抗辩,他继续说道:“最好来喝杯咖啡吧。然后你可以加入我们的讨论。”

“坦白说,桑德斯,”我答道,“现在我不是很方便。”

“噢,来吧,老朋友。”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耐烦。“你知道,自从我们前晚遇到后,我就一直在回想你的很多事,回想起了我们在学校里的日子,所有种种。就像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就想起了当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们俩为低年级男孩子们的越野跑记分。我觉得该是六年级以下吧。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今天早上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就站在那个旷野对面的酒吧外等着,当时你正为某事而沮丧呢。来吧,出来吧,老朋友,我没法跟你这样对话。”他继续不耐烦地引我出来。“这就对了,好多了。”他那只空闲的手抓着我的手肘,另一只手端着他的锡制水杯,于是我不情愿地下了车。“是呀,我一直在想着那天的事。十月的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在英国,天气老是这样。我们站在那儿,闲站着,等待三年级学生喘着气从雾中跑出来,我记得你一个劲地说‘你可好啦,你一切可顺当呢’,真是可怜至极。所以,最后我对你说:‘你看,不光是你,老朋友。你不是世界上唯一有烦恼的人。’我开始跟你讲起我七八岁时的事情,我父母、我的小弟弟和我,我们全家去度假。我们去了英国海滨的一处旅游胜地,就像伯恩茅斯那样的地方。也许是怀特岛。天气晴朗,等等,可是你知道,总有些不对劲,我们就是相处得不好。当然,一家人度假出游,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当时我可不知道,那时我才七八岁。总之,事情就是不顺。一天下午,父亲气冲冲地走了。我是说突然就走了。我们正在海岸边看着什么,母亲正在向我们指着什么东西,突然间,他就走了。没有叫喊,什么都没,就只是走开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们就跟着他走,母亲、小克里斯托弗和我,我们三人跟着他。跟得不是很近,总保持着三十码的距离,正好还能看到他。父亲继续走着,一路沿着海滨,爬上峭壁的小路,穿过沙滩小屋和所有晒日光浴的人。接着他朝小镇走去,路过网球场,穿过购物区。我们跟了他一个多小时。过了一会儿,我们开起了玩笑。我们说:‘看哪,他不再生气了。他只是在闹着玩!’或者我们说:‘他的头故意那样的,瞧瞧啊!’然后我们笑啊笑。如果你仔细看,就会相信,他是在做一个滑稽的步行表演。克里斯托弗那时还很小,我告诉他,父亲那样走路只是为了滑稽,克里斯托弗笑得合不拢嘴,好像那全然是个游戏。母亲也是,她大笑着说道:‘噢,孩子们,看你们老爸!’然后笑得更厉害了。于是我们继续那样走着,但只有我——你看,虽然当时我只有七八岁,但只有我明白:父亲不是真的在开玩笑。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恢复过来,而且由于我们一直跟着他,或许他还越来越生气呢。或许他想坐到凳子上,或者去哪里喝杯咖啡,却不能如愿,全因为我们。你还记得这些吗?我那天全告诉你了。我曾一度看着母亲,因为我希望这一切尽快停止,而就在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明白母亲已说服自己,让自己彻底地相信父亲做这一切是闹着玩的,而小克里斯托弗,他一直都想跑上前,你知道,直奔到父亲身后。我只得编造各种借口,一直呵呵大笑着说:‘不行,那可不行。那不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保持远远的距离,否则就不行。’但我母亲,你看,她却说:‘哦,是的!你为什么不去拉他的衬衣,看看在他逮到你以前,是否能跑回来!’我只得继续说,因为我是唯一明白的——你知道,我是唯一的明白人——我只得继续说:‘不,不,我们等着。退后,退后。’我父亲看上去的确滑稽。远远看去,他的步伐很是奇怪。你看,老朋友,你为什么不坐下呢?你看起来疲乏极了,而且非常焦虑。来,坐下吧,帮我们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