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6/7页)

古斯塔夫继续缓慢直起身。一次,两次,他的身体颤抖着,像要垮掉一样。他的脸颊异常的红,牙关紧咬,面部扭曲,颈肌突出。即使在这喧闹的嘈杂声中,都仿佛能听见年迈迎宾员的沉重呼吸声。然而,除了鲍里斯,无人察觉到这些。

“别担心,你外公棒极了!”络腮胡迎宾员说道,“这没什么!他每周都做!”

古斯塔夫继续一点一点地直起身,一侧肩膀挂着高尔夫球袋,另一侧扛着手提箱。终于,他完全站直了身子,脸颤抖着,却洋溢着胜利的表情。这会儿,有节奏的拍击声首次变成了疯狂的掌声和欢呼声。小提琴也应景拉出了缓慢、恢弘的终篇旋律。古斯塔夫缓慢旋转,双眼微睁,面部因痛苦与尊严交织而扭曲着。

“够了!外公!停下!停下!”

古斯塔夫继续旋转,执意将他的成就展现给屋里的每一双眼睛。突然,他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啪”地折断了,人猛地停下,转瞬间便轻轻摇晃起来,如在微风中摇摆一般。但随后他又立即恢复过来,继续旋转。待回到最初直立的姿势后,他才开始将箱子从肩膀上卸下。他任其重重地砸落在桌面上——他判断,它太重了,扔到人群中难免会伤到某个观众——接着用脚把它推下桌沿,落入等待着的同事们张开的双臂中。

人群欢呼着,鼓着掌,其中几位唱起了歌——某种摇摆民谣,唱的是匈牙利歌词——吉卜赛乐师和着曲调演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很快整屋人都唱了起来。桌上,古斯塔夫卸下高尔夫球袋。它跌落在桌上,发出金属般的重响。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将它推进人群,而是高举了一会儿双臂——即便这一动作似乎让他颇为费力——然后急忙从桌上下去了。无数双手伸出来帮他,鲍里斯看着外公安全着地。

这会儿,整屋人似乎都在专心歌唱。那歌谣带有甜蜜的怀旧情愫,人们边唱着边相继挽起手,一同摇摆。其中一名吉卜赛小提琴手爬上桌子,很快,第二位也紧随其后,他们两位一边演奏,一边随音乐适时地摇摆身体,引领着整屋子的人。

鲍里斯挤过人群,到了外公站着喘气的地方。奇怪的是,数秒之前古斯塔夫还是全场的焦点,这会儿却好像没一个人在意他们祖孙二人深情拥抱的场面。他们闭着眼,丝毫不向对方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许久之后,古斯塔夫微笑地低头看着鲍里斯,而小男孩则继续紧紧地抱着外公,没有睁开双眼。

“鲍里斯,”古斯塔夫说道,“鲍里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小男孩默不作声,只继续抱着外公。

“鲍里斯,听着。你是个乖孩子。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得接我的班。你看,你母亲还有父亲,都是好人,但有时他们也有过不去的坎。他们不像你我似的这样坚强。所以你看,假如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在了,你得坚强。你得照顾好你母亲还有父亲,照管好这个家,别让它散了啊。”古斯塔夫从怀中放开鲍里斯,冲他微微一笑。“你得保证,好吗,鲍里斯?”

鲍里斯若有所思,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们好像就淹没在人群中,看不见身影了。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子,请我挽起手,一同唱歌。

我环顾四周,看到另一个小提琴手加入到了桌上的两个人中,整屋子的人都围绕着他们旋转,齐声歌唱。更多的人拥进了咖啡馆,房子里严严实实填满了人。我还看见,大门依旧朝广场敞开着,门外的夜色中,人们也在摇摇摆摆,放声歌唱。我牵起一个壮硕男人的手——我猜想,应该是个迎宾员吧——另一手牵起一个大概从广场上进来的胖女人,发现自己也跟着他们在屋里转了起来。我不熟悉他们唱的这首歌,但很快我意识到,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都不熟悉歌词,或者说根本不懂匈牙利语,只是唱着心中所想的隐约接近的歌词。比如,我左右的两位男女就在唱着完全不同的内容,但两人却丝毫没有尴尬或者犹豫。的确,只要留心一会儿,就会发现他们都在唱着毫无意义的词汇,但这好像并无大碍。没过多久,我亦沉湎于此情此景之中,开始唱了起来,胡编了些自以为听起来大概像匈牙利语的歌词。不知怎地,这一方法出奇的奏效——我渐渐发现这样的词语喷涌而出,让我倍感轻松愉悦——不久我也相当深情地唱了起来。

最后,大约二十分钟后,我看见人群终于慢慢退去。我还看到侍者们在清扫,把餐桌还至原位。然而,仍有相当多的人手挽着手绕着屋子转动,纵情歌唱着。吉卜赛乐师也依旧站在桌上,毫无停止演奏的迹象。我在同伴的推挤下正绕着屋子转圈,这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我转头一看,发现那人应该是我猜测的咖啡店店主,他正冲我微笑。他身材瘦高,由于我继续随众人摇摆,他便亲切地赶上我转圈的步伐,跳起了呈蹲伏姿势的曳步舞,令人想起格劳乔·马克斯美国电影演员(1890—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