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台阶很陡,向下穿过高高的树篱和灌木。我走下台阶,站在路旁,望着夕阳徐徐沉入对面的田间。走下阶梯时,我正好来到了一处急转弯,顺着转角走了一会儿后,发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我看到,前上方刚刚爬过的山上,在天空的映衬下,依稀可见小木屋的轮廓,而霍夫曼的车就在之前放下我的停车带里等着。

我朝汽车走去,满脑子装着刚才和佩德森的对话。我想起第一次在电影院见到他时,他的一言一行无不透出对我的敬重。如今,他虽仍很礼貌,但显然已对我失望至极。这念头让我异常苦恼。我继续走着,凝视着落日,开始越来越懊恼没有更谨慎地对待萨特勒纪念碑这件事。诚然,正如我向佩德森指出的那样,我当时做出的决定似乎是最明智的处理办法了,可我还是不免隐隐纠结,虽然我时间有限,还顶着巨大压力,但那时我理应更充分地了解个中缘由。而即便到了这最后的节骨眼上,晚会几乎都要靠我压场,这些当地问题仍有些方面不甚清楚。现在我明白了,错过今早与市民互助支持小组的见面实在是个重大失误——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无甚必要的排练而已。

我来到霍夫曼的车旁,感觉既疲惫又沮丧。他坐在驾驶座里,忙着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我打开客座车门,他才注意到我。

“啊,瑞德先生,”他惊呼道,一边飞快地收起笔记本。“我相信,您的排练很顺利吧?”

“哦,是的。”

“设施怎么样?”他急忙发动汽车。“您满意吗?”

“非常好,霍夫曼先生,谢谢。不过我得尽快赶到音乐厅。谁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调整。”

“当然。其实,我也正急着要赶去音乐厅。”他瞟了眼手表。“我得去核查一下餐饮设施。一小时前我在那儿的时候,可以满意地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当然啰,随时都可能出纰漏。”

霍夫曼驾车回到小路上,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分钟。小路虽比出城时忙一些,但仍没那么拥挤。很快,霍夫曼便驾车疾驰起来,我凝望窗外的田野,尝试放松,却发现思绪又不自主地转回到了即将来临的夜晚。这时我听到霍夫曼说:

“瑞德先生,希望您别介意我提起此事。是一件小事。也难怪您忘记了。”他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是什么事啊,霍夫曼先生?”

“我是说,我妻子的剪报册。也许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曾提过的。我妻子,她多年来一直是您忠实的仰慕者……”

“是的,当然,我记得很清楚。她准备了一些有关我职业生涯的剪报册。对,对,我没忘。事实上,这么些繁忙的活动之后,我仍非常期待看到您太太的剪报册。”

“她为这事倾注了大量心血,先生。已经好多年了。有时,为了搞到那些刊登了有关您的重要报道的过期刊物或报纸,她可颇费了周折。真的,先生,她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对她来说,意义真的非同一般……”

“霍夫曼先生,我很想在不久之后一睹那些剪报册。正如我说,我充满了期待。但是,假若这会儿我们能趁此机会谈谈,呃,有关今晚的一些事宜,我会不胜感激的。”

“随您,先生。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您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的,是的,我相信。但是,既然晚会将至,将心思稍稍放在这上面,定是明智之举。比如说,霍夫曼先生,我父母的事情。我坚信这儿的市民会很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俩身体都很虚弱,所以我非常感激……”

“啊,当然,我完全理解。确实,请允许我这样说,您如此关心父母,让我无比感动。我十分高兴地向您保证,我们已经做了周详安排,以确保二老全程安心舒适。我们已经派遣了一群非常迷人能干的女士,在二老逗留期间全程照顾他们。至于今晚的活动,我们为二老准备了一些特别节目,我相信这点锦上添花的小插曲也会吸引您的。您肯定知道,我们当地的西勒兄弟公司两个世纪以来以制造马车而享誉世界,曾经为许多远方的贵客,比如说法国和英国的客人,提供服务。我们城里仍保留有西勒兄弟手工制造的精致马车,我想二老一定乐意乘坐这辆无比精致的尊贵马车抵达音乐厅,况且我们已为马车配备了两匹梳洗干净的纯种骏马。瑞德先生,或许您可以想象一下那副场景。届时,音乐厅前的那块空地灯火辉煌,各路名流欢聚一堂,互致问候,大家盛装打扮,一片喜气洋洋。当然,汽车是不允许开进那块空地的,所以人们都会徒步穿过树林。那时,大厅外人潮涌动——先生,您能想象出那画面吗?——从幽暗的树丛里传来渐近的马蹄声。男女贵宾们停止交谈,扭转头来。马蹄声渐渐清晰,越来越接近那璀璨的灯光。接着,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俊美的马匹,身着燕尾服、头戴礼帽的车夫,西勒兄弟制造、闪闪发光的马车,上面坐着您最洒脱的父母!您能想象那一时刻人们翘首以待的兴奋心情吗?当然,我们不会要求您父母长时间坐马车,只是在穿过树林的中央大道时才乘坐。我向您保证,那马车绝对是奢侈品中的杰作。他们会发现那马车就如同豪华轿车,是全遮蔽式的,十分惬意舒适。自然地,会有些轻微的颠簸,但在一流的马车上,那定会变成一种积极的安抚。我希望您能想象出,先生。我必须承认,原本我是想为您本人到来时做如此安排的,但之后意识到,整个活动过程中,那时候,你会更中意安坐在后台。而且,毕竟人们不希望削弱您登台亮相的影响力。就在那时,我们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您的父母也将莅临这座城市。我立刻就想到了:‘啊,理想的解决方案!’是的,先生,您父母的到来会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我们当然不会让二老随后一直站着。他们会被直接引入礼堂的嘉宾座,这就示意其他所有人,他们也可以开始入座。不久之后,晚会正式开始。它会以我儿子斯蒂芬的钢琴独奏开场。哈哈!我是有些滥用职务了。可斯蒂芬如此渴望舞台,那时候我或许愚蠢地认为……唉,现在说那个没意义了。斯蒂芬会来一段轻松的钢琴独奏,只是为了营造一下气氛。在此期间,灯光依然亮着,人们可以寻找座位,互相致意,在过道上闲聊,等等。然后,待所有人落座后,灯光会暗下来。接下来是正式的欢迎致辞。然后,管弦乐队适时出场,乐手们入座,调试乐器。再然后,短暂的停顿之后,布罗茨基先生登场。他会……他会开始表演。他表演一结束,会有——我们希望,假设——会有雷鸣般的掌声,布罗茨基先生连连鞠躬,随后是短暂的休息。确切地说,不是中场休息,我们不会允许观众离席。大约五分钟后,灯又会全部亮起,人们可以借机整理思绪。然后,当人们还在忙着交换看法时,冯·温特斯坦先生出现在舞台的帷幕前。他会做个简短的介绍。就几分钟——毕竟,哪有那么多必要做介绍呢?然后他就退回侧台。整个礼堂顿时一片漆黑。然后,就到了那一刻,先生,就是您出场的时刻。其实,我一直打算跟您讨论这事儿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您的配合至关重要。您看,先生,虽说我们的音乐厅十分漂亮,可它毕竟已年代久远,自然少了现代建筑里面理所当然的种种设施。像餐饮设施,我想之前我已提到过,还远远不够,这使得我们严重依赖酒店。但是,先生,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已经从我们的体育中心——的确是现代且装备精良——借到了电子记分板,就是通常挂在室内体育馆里的那种。体育馆只在这种时候才自觉丢人呐!原本悬挂记分板的地方会摇来晃去地悬着一根根丑陋的黑电线。呃,先生,话说回来。在一番简要的介绍之后,冯·温特斯坦先生会退到侧台。顷刻间,整个礼堂一片漆黑,这当儿帷幕拉开。接着,单射灯亮起,光线聚焦于站在舞台中央讲台上的您。此时此刻,听众们显然会报以热烈的鼓掌。随后,掌声慢慢退去,在您开口之前——当然,只要您同意——一个低沉的声音会响彻礼堂,宣读第一个问题。声音是由本市最资深的男演员霍斯特·詹宁斯发出的,他在楼上音响室,通过公共演讲系统讲话。霍斯特拥有一副漂亮、浑厚的男中音,他会缓缓地读出每个问题。他一边读——这是我的小主意,先生!——文字便会同步出现在您头顶正上方钉着的电子记分板上。您看,到这一刻为止,因为四周一片漆黑,没人会留意到记分板。这些文字就好像在您头顶凌空出现一般。哈哈!望见谅,但我认为这不仅有利于这一场合的戏剧效应,同时也增加了明晰度。我敢说,记分板上的文字可帮助在场的部分听众记住您所阐述问题的严肃性以及重要性。毕竟,在群情激动时,有些人很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呃,您看,先生,有了我这个小主意,就不太会出现那种情况。每个问题都会呈现在他们眼前,用巨大的字体一一拼写出来。所以,先生,若是您同意,我们就这么安排。先是宣读第一个问题,记分板上同步拼写出来,您站在讲台旁作答,然后,等您回答完毕,霍斯特会接着念下一个问题,依此类推。我们只有一个请求,瑞德先生,那就是:每答完一个问题,您就得离开讲台,走到舞台边鞠个躬。作此请求,原因有二。首先,由于电子记分板的短时性,不可避免会存在某些技术难题。技术人员得花好几秒钟将每道题录入记分板,这样,在记分板的文字出现之前会多出十五到二十秒钟的间隙。因此,您看,先生,如果您能走到舞台边行鞠躬礼,听众必然会鼓掌,那我们就能避免一系列打断整个活动进程的尴尬停顿了。接着,在每轮掌声渐息之时,霍斯特和记分板就会宣布下一个问题,此间您就有充足的时间回到讲台。此外,先生,还有一个深层原因,若此方案一旦实施,便可自行解决。您来到舞台边鞠躬,是非常隐晦地告诉技术员,您已经回答完毕了。毕竟,我们希望不惜一切避免意外情况,比如,您还在讲的时候,记分板就开始显示下一个问题。但您看,正如我所解释的,由于时间差的问题,这种状况很容易发生。毕竟,会出现此种情况:您好像说完了,停顿了一下,其实只为了酝酿最后中肯的结语,而当您继续道出结语时,技术员却已开始……啊!这简直是灾难!不堪设想啊!所以,先生,请允许我提议使用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办法,您每每回答完毕,就来到舞台边。其实,先生,就是为了给技术员多几秒钟录入下一个问题,倘若您在快回答完毕时再给点暗示,或许比方说,微微耸一下肩,那可就帮了大忙了。当然,瑞德先生,所有这些安排有待您的认可。假如您对这其中任何一个想法不满意,请尽管直说。”